夏侯尚作为至交,本是他心目中的托孤辅,可是却如此骤然凋零。自己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正经的侯爵!
【注1:夏侯尚爵昌陵乡侯,乡侯与亭侯、县侯均为列侯,在公侯伯子男等爵之下,仅有食邑而无封地。】
思及此处,曹丕的心中一阵绞痛。
年少时的种种少年意气,快意恩仇,此刻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此刻,他的心中不仅极其怀缅夏侯尚,也非常的思念曹真、曹休、司马懿、陈群、吴质、朱铄等好友。
除此之外,他的内心还有深深的恐惧,那就是自己的生命。
还记得在东宫为魏王太子时,自己曾经大宴宾客,请神相朱建平为自己相过面,朱建平说自己命格极贵,寿当八十,不过四十当有小厄。
如今,自己正好年及不惑,可是自己如今的心态,哪里还像是一个寿当八十的人呢?
八月,龙舟已进淮泗江中,开始南下朝着长江而去了。
可自己开凿的征虏渠,却并未竣工。
这时,负责督修水渠的尚书蒋济上表,谓水道难通,应当罢兵。
但曹丕自然不会听从。
倔强的人,无论所做的决定是对是错,只要已经决定并开始,他就一定不会罢手。哪怕眼前可能是堵南墙,他也一定要先撞上一撞才行。
更何况,是不是南墙,一切还言之尚早。
就这样,龙舟东行入海,继续南下,直到两个月后的十月间,曹丕的御驾水军龙舟这才开至广陵故城。
此地距离孙权的石头城,已仅仅是一江之隔。
古称金陵有王气,故始皇帝统一六国后亲自前往镇压,并毁关弃隘以断其龙气,可数百年后,还是有人于此地称王称霸了起来。
难道有些事情,真的就连天子也无法办到么?
曹丕在一刹那间,内心忽然感到了一阵惶恐。即便自己真的一统了天下,那会不会如同始皇帝的强秦一样,依旧变作镜花水月?
他想不到答案,也想不出结局。于是他干脆停止了思考。
曹魏乌压压的大军,此刻宛若铁墙一般,驻于大江之北。皇帝与他的千军万马一起临江观兵,与江对岸的千千万万的吴军遥遥相望。
只见江对岸的吴军,青衣青甲,甲光耀日,戈矛生辉,甚是雄壮严整。
曹丕不仅抬眼望了望头顶的苍穹,他又想,如若真有天公,自己所率领的十万雄师,龙舟战船,在天公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是蝼蚁,还是棋子呢?
天子再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他好像第一次在尚未开战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自己会失败。
他突然感到有些后悔,为什么此次一定要浩浩荡荡来此伐吴呢?
皇帝虽然不过是不惑之年,但他明显能够感觉的到,自己已经老了。
一路大张旗鼓的御驾亲征,他竟然用了从春至冬足足大半年的时间。
到了长江之北,已是隆冬之际。魏军数十万大军如同一片庞大的乌云,笼罩在长江北岸,数百里的旌旗随风翻飞,以至于飞鸟都受了惊吓,不敢飞过。
是时天寒,江北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船不得入江。
曹丕望着遥遥的长江南岸,吴人正在那里严兵固守。
曹丕见大江波涛汹涌,突然感慨万千,江南江北,就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虽贵为帝王,也仍旧无法到达那一个世界……
曹丕立于马上,第一次觉得人之渺小,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百姓,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殖。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注1:文帝曹丕之诗《广陵于马上作诗》。】
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曹丕马上赋诗,临江长叹了一声,不觉竟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