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疏雨未歇。澜溪两岸暮山黯黯,被烟云覆了不知几重。闽中春侯早,野梅这时已盛极,此地山深幽僻,落花在岸边已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层,正随着春风,在雨幕中无声地翻起微澜。
寂静之中,一只白喉雄鹧鸪忽地自落英中飞出,冲上一株矮小的山橿,在枝上婉转啼鸣起来。
鹧鸪的啼声传到菩提庄的时候,庄上的灯火早已点起。庄主封文正正端坐在堂屋上,双眉微蹙,神色凝重。他身旁坐着位穿素淡衣裳的中年妇人,妆饰考究,眉目雍容,正是封文正之妻,此间庄子的当家主母杨氏。这时杨氏目中含着泪,手中将帕子死死攥着,满脸忧愁,几次欲言又止。
夫妻二人的目光,此刻均倾注于坐在下的一位客人身上。那人长面长须,头上子午簪盘着个髻,是个道人打扮。这时他正闭目掐指,口中兀自喃喃不绝,模样甚是苦恼。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光景,那道人终于抬眼,整整袍袖,却未立刻开口。
“道长不必忌讳,但请直言。小儿这恶疾,可有指望痊可之期?”杨氏看了封老爷一眼,颤声问了出来。
“既不见怪,就恕贫道直言了。”道人伸手一捋颌下长须,瞥了眼桌上写有姓名和生辰的笺纸,斟酌答道,“此造八岁起运,八至十七岁,此十年大凶,该犯恶疾,是夭折之命。小官人是六岁上犯病,八岁病凶,已然应运,是命中所招,非药石能医得。”
封文正听罢沉默不语,眉间的阴影笼得更深了……
封家乃闽中建宁府巨富之家。自封文正祖父开始在建阳县经营书坊,经过三代勤心苦胝,创下殷实家业。封文正生得两儿一女。生病的幼子名唤封隐,表字何忧,乃外室所出,生母早亡。自何忧两年前身染恶疾以来,封家各处遍访名医,不计钱钞请至家中看治。但怪的是无论起初幼子是否见好,那恶疾总会自行生,最终将所服之药克制失效。消息传开,众医家都道封家小官人这病是治不好的,渐渐也就不愿再上门。挨过两年多,何忧的病不断恶化,眼见已是没个好日了。
一年前,杨氏以利于何忧养病为由,选了城南这座僻静庄子搬来。平日里文正生意在外,甚少归家,家政全交由杨氏主理,所以他宿在庄上,今年还是头一回。
杨氏终于哭了出来。哭声虽低,却甚是悲切。她一边用帕子擦着泪,一边侧眼觑着封文正。
那道人见样,沉吟了片刻,起身走至堂中道:“奶奶莫急,小官人此命虽凶,却非无法可施。”
杨氏立时止了哭泣:“道长有何法子?若承道长垂怜赐救,使小儿死里得生,我全家生死不敢忘报。”
道人摆摆手,继续说道:“贫道此法,只可稍缓病势以延命,能否挨过这死运,还要看小官人自己的缘分了。”
杨氏道:“但能少受些病痛折磨,也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道人低头思忖片刻,接着道:“小官人这病若要缓和,须要离开老爷奶奶身边。”说罢目光很快瞟向封文正一下,便即收回。
杨氏急道:“此话何意?他病得这样厉害,离开家里,又能去何处?”
道人道:“小官人命中火势过旺,封老爷以刻书为业,此业为文,文又属火。小官人受此冲克,所以身弱,积毒多年,以致成疾,直到今日,积重难返。为今之计,唯有以湿土晦火,可取生机。”说罢略微侧身,继续道:“贫道观贵庄东北方位有一湖泊,五行俱合,内有洲阁,打听得亦是贵庄产业。若小官人能移居彼处静养将息,可减病势。”
杨氏惊讶道:“只他独自一人?”
道人答道:“正是。且小官人移居之后,贵宅上下,也应尽量避之为佳,以减冲克。”
杨氏在不时观察着丈夫的神色,见他始终未开口,接着说道:“道长或许不知,那镜湖之阁,乃封氏藏书重地,平日只有一二家仆值守,再没人去得。湖洲内严禁用火,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况且那里,冬日阴寒,夏日瘴恶,我儿病体恐难支持啊。”
道人点头道:“奶奶爱子心切,故有此虑。可譬如医书中有‘以毒攻毒’,看似凶险,实合医理。这命理精微,其……”
“够了!!”一直沉默的封文正忽然一拍桌面,打断了道人说辞。那道人立时噤了声,两眼望向杨氏,颇是尴尬。杨氏轻咳了一声,想劝丈夫消怒,刚要开口,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
“孩儿愿意搬入治镜阁!”声音稚嫩沙哑,短短一句话,竟是气息不接,声音一字低过一字。
堂上三人吃了一惊,齐向门前看去。昏黄灯火下,只见个孩童身影,伶仃瘦弱,一身惨白衣袍,倚杖勉立。细雨裹着微风星星点点吹打到他身上,略微空荡的袍袖轻轻上下飘飞。他抬起手,将面庞上的雨水拭去,缓缓步进堂中。
来人正是封家幼子,封何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