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算对了八成。”何忧待他放下茶盏道。
“你果真是穿鱼先生?!”虽然已有结论,江离仍忍不住想听他亲口承认。见到何忧点头默认后,他头脑中一息间冒出了不下几十个问题,脱口而出道:
“先生仍要自谦,说自己当不得指点么?”
“别再叫我先生了。”何忧赧然道,“我是真的没甚么可以指点。”
“好罢,”江离凝视何忧,“不过你的用意,我好像明白一些了。”他忽然想起道平的话,此刻在何忧目光最深处,仿佛就能见闪烁的微亮。
“是么?”他似问而非问。
“是啊,汲药师。”江离欣然一笑,似答未答。
天光渐亮,四耳的油亮的毛在晨光中焕了生机,如半透明的金丝一样闪动。何忧用枯瘦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它的背,片刻后道:“我这半生,与书打交道多,与人打交道少,因而识人,我也只会通过书。我只会读书。”
江离苦笑道:“偏我自己写下的书,竟能把它忘了。”
“总有一日,你会记起来的。”
“你怎就如此肯定?”
“都说见面识人,可我更信见字识人。”何忧道,“你人与其字悉无差异,暂时的忘却,只因还有对自己不了解处。此时不了解,不表示永远不会了解。”
江离不禁有些忐忑,“在你看来,我的字……是怎样的?”
何忧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道:“那不该由我做出结论。但在我眼中,你是可予信任之人。”
江离又惊又喜,他曾有多么仰望穿鱼先生,此刻与他同席倾谈,得他以隐秘相告,便有多么心潮起伏,难以抑制。他一时无措,用手握住茶盏,半晌才道:
“先生,许我再称你一次先生。今日得见不胜幸甚,只恨相识太晚,江离以茶代酒敬先生。”
何忧没有开口,郑重地以双手扶住茶盏,为免不慎将茶摔落,他只把茶盏稍稍端起,躬身把头就低,将茶饮尽。
江离见他的手指颤抖无力,蹙起眉道:“你打算在苏州停留几日?若不嫌弃,去我城外庄中住罢。”
“不必麻烦,我今日便走。”
“你这身体,当真要独自往河南去?”
何忧微微笑道:“这病我心里有数。”
江离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是穿鱼先生的事,连道平也不能说么?”想到那个对他甚是牵肠挂肚的小姑娘,他总有些不忍。“你既能信我,难道还信不过她么?”
何忧似乎极轻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她,这些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甚么?是与穿鱼先生身份不便公开的原因有关么?”
何忧点头道:“本来,我的身份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是阿江,这次的盗刊冒用了穿鱼先生之名,又被很多人信成亲笔,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
“这即是我今日约你来,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
“你是担心我被误认为了穿鱼先生?可这算得甚么?”江离心中纳闷:一个自幼体弱,闭门不出的著书之人,身份能有甚么隐情?于是问:“被误认了又如何?”
何忧道:“不一定会如何,只怕有个万一。此事错综复杂,数语难以说清。”稍作沉吟,又道:“你来这前怎么和道平说的?”
“我走时见她还没醒,就留下了字条,说去拜访个朋友,教她先自去火神庙前看戏。放心,这小姑娘兴致起来呐,应该就顾不上我了。”想到道平的酣睡的样子,江离乐了。
何忧略一颔,气色凋零的脸上似有似无地露出了一丝温柔。“《金箧浮世》三十九回的结语,你可记得?”这么一问,便算是证实穿鱼先生的亲笔止于此处了。
“当然。你写的是‘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
听到‘宝扇’二字时,何忧的气息似乎为之一窒,他俯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眼眸中却映出一片冷寂。良久他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向人说起那金箧里的过往……”
大火星祭正日赛社,城中火神庙对面将大设戏台,竟日串演传奇戏本。悬光堂间壁是戏班的下处,此刻院中正做彩排,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窗中飘进来。四耳像是睡够了,从何忧的毛领中爬上窗槅,眯着一双葡萄色的眼睛,懒懒地甩着尾巴,向外觑看。
何忧缓缓开口讲道:“我六岁犯病,病原不明,问诊用药皆是徒劳,不上两年,便无医家再愿为我看治,病势不断恶化,日日只是等死。将满九岁前夕,家中忽来一道人,卜算得一策,称非离家不能活我性命。我不信那道人所言,却盼早死解脱家人,便依言搬至僻地索居。其后的一十三载光阴,我都在那与世隔绝的孤岛塔阁中过活,几乎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