峤岫站立不稳,跌坐倒地,茫然冷淡道:“不,你根本不了解。我不是尹峤岫,她早就死了。”
“死的是峤岚。”江离道,“她的尸骨正和梨酒的一起,躺在三公山深崖下的某处。”
“这不可能!”峤岫的声音突然尖厉,“阿梨没死,他怎么会死?!他回来了,他……”忽然她哽住了,定定地望着江离,神情凄惶。
远方,天空自下而上渐变得清透,大霜海即将迎来曙光。
一缕光亮落进峤岫眼里,好似不安的鬼魂在她双眸中惶恐乱撞。终于,那鬼魂在她一垂眼间得以逃脱,连着她心中的甚么似也一并带了去。当她再抬起眼时,那里已看不到一丝生命的光泽。她仿佛被抽去了神识般垂手委顿着,用那双视若无睹的眼注视着江离。
“你不是阿梨,你是谁?”她道。
“我是祁江离。”江离答道。
峤岫烦躁地挥动袖子,口吻嫌恶道:“甚么祁江离,我不认识。阿梨,我的阿梨呢?”
“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可你的阿梨在十几年前就已死了。”
江离以为自己已有所准备,不会再哀恸,毕竟此时揭露的真相,他在不系舟中已推断出十之八九,但说出这句话的时,他依然泪如泉涌。
这泪为在那十年中逝去的一切而流。为自己那总是心事重重的妹子,为在油松上等待的少女,昔日风华正茂的乔羽,为死去的人,为幸存的人,为岁月的美好易碎,为真相的冰冷残酷。为那些他没有看到的痛楚,折磨,纠结和挣扎,为如流沙般崩析的温情,爱恋,关怀和思念。为生命的徒劳,时间的虚幻,他的眼泪难以止住。
“你说谎,说谎!阿梨怎么可能死?!是不是你,你把他怎么了?!”峤岫的神情逐渐狰狞,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挥舞着双手,眨眼间已扑至江离面前。
“干甚么?!”道平大叫一声从江离身侧闪出,劈手扭住了峤岫一条手臂,稍一运劲,“咯”地一响,那手臂被她整条卸了下来。
峤岫状如疯魔,竟是半步不退,旋即又挥另一臂打来,道平怒气积压已久,跟着抬手迈腿,又听“咔咔”两下脆响,峤岫的另一条手臂和右腿相继被折断。
峤岫狠狠栽在地上,激起一团盐雾。道平一脚踏在她脸旁道:“恶人!我看你还能害谁?”
峤岫因脸朝向地面,无人看得到她的神情,只有从她喉咙中发出的残喘似的响动,听久了像是低笑。
“你笑甚么?”道平皱紧眉头道。
峤岫不语,那笑声愈发浑浊,透出无尽的凄凉。忽然间,她扣肩弓背,用那仅剩的一条好腿向后挪蹭。她身子并未直起,脸仍对着地面,姿势宛如一个低贱的奴仆,毫无尊严的乞丐。她以左腿膝盖蹭地,靠着扭动腰身,一点点倒退开去,两条折断的手臂歪斜地拖在身侧,看来既狼狈又诡异。
道平有些发怔,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乔姐姐,现下俨然成了个怪物。她在厌恶中感到了一股厌倦,以致不想动手再碰她一下,只是冷眼目视着她,看她用那不堪的姿态,挪到了几丈之外。
在她身后,盐沙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凹道,在熹微的光线下好像一道血痕。
你无处可逃,道平想,你从梦魇中醒来,等着你的将是另一个梦魇。
峤岫似乎加快了速度,她此刻已调转过方向,后背对着众人。道平袖手而立,轻蔑道:“你以为还能逃去哪?”
峤岫爬得极为吃力,但头不再低垂,而是昂起目视前方,似乎正被甚么吸引。在她身前不远处,滔天的沙潮正在轰鸣。
何忧率先意识到了她的目的,喊道:“开信刀!她是要去拿开信刀!”
道平被这话惊醒,拔腿向峤岫赶去,此刻峤岫与沙潮只有咫尺之遥。只见她奋力扭动着身子,独腿着地一蹬,顷刻之间身影已没入沙潮。
“坏了!”道平懊丧道,“被她引发了那猫睛,该如何是好?!”若不是播流急着追上来制止住她,她已跟着往沙潮里去了。
进退两难之际,忽有一阵沉缓悠扬的“呜”声自远处响起。这声音道平不久前才听过,当下知是有人吹响了螭龙螺。可那螺儿还在了不系舟中,难道是那恶人……她正惊疑不定,一道暗影从头顶飞快闪过,只见一队火尾雀如羽箭般冲入沙潮,旋即冲出,一去一回只在顷刻之间!
就在这一刻,晨光冲破了黑暗,宣告夜晚的终结!道平心神巨颤,呼吸因激动而停滞。
这也许只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但对她和江离而言,却是久违的天光。在金蓝色的天光映衬下,火尾雀尽显出它原本艳丽的羽色,喙间点点有星芒闪烁。道平定睛一看,开信刀和螭龙螺居然就被雀儿衔在口中。
很快朝霞便铺满了霜海,盐沙上燃起了火焰。火尾雀在不远处地低空盘旋了一阵后,将所衔之物轻轻抛下,两件稀世之宝闪耀着五彩流光,落入一只纤长的手中。
那人逆光而立,仅从轮廓可看出她身形婀娜,衣饰不类凡品,自有种不俗风姿。她身后尚跟着十数个人,皆是一般打扮,同样风采。一行人踏着金红色的火光,径直朝这边走来。
就在这当儿,播流、何忧已扶着江离追上了道平,来到沙潮前。即便开信刀已被火尾雀取出,威胁已去,峤岫的动向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江离清楚,道平不肯轻饶峤岫,自己阻拦不住,要眼看峤岫死在自己面前,终究不忍。他私心希望峤岫别再出来,在那不系舟中了却残生,或许是对她最宽容的结局。
等待的过程中,他感到晨光越发毒辣,灼烧着脖颈和后背,微风卷起的沙粒粗暴地刮擦着面颊,仿佛轰然流逝的时间。一刻过去,两刻过去,峤岫没能出来,大概是对这边的世界再无留恋,所以在彼侧耗尽了寿命。
江离闭上了眼,暗暗对峤岫道别,对往事道别,随即取出那枚峤岫实为梨酒所制的水精指环,直直抛向天空。
火尾雀似通人意,飞来将那指环接住,向着沙潮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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