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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图拉博的锻造依然在继续。
他将两块铁熔成金白的一体,再以两块软钢包裹,用长长的螺旋铁杆串联,放上铁砧。他的工作不急不缓,极富节奏与技巧,与其说是一场体力的劳动,倒不如说他挥舞锤子的动作本身就是艺术的一部分。
坚硬的铁在高热与锤子下变得柔软可塑,从原本的形态,变得融合、统一,并逐渐拉长,僭主达美克斯看见一个长方的轮廓,约有十余寸,末端变得尖锐,底部厚重稳妥。
一把刀,他对自己说,心中因满意而升起喜悦。他见到一把利刃的雏形,经由锻造,呈现于所有人眼前。
莫尔斯聚精会神打量佩图拉博的每个动作,达美克斯认为这工匠很可能正通过某种非人的方式,在观察男孩具体的神情。莫尔斯阅读着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的动作比达美克斯所知的任何同龄男孩都要精准而迅,甚至胜过了王国之内绝大多数的工匠;余下的工匠胜过他,也不过是因为年岁和体力带来的生优势。
在上一锤落下时佩图拉博就已经想好下一锤的力度、重心和落点,他的锤子与工厂的机器一样精准,在其中不存在任何迟钝和模糊。
刀刃从白炽中显现出鲜红的边,温度冷却与刀片成型的节奏构成统一。佩图拉博第二次将铁送入火炉,重提高热量,让更多的高温改变铁的结构。
然后他环顾四周,自信而大胆。
“给我一把木棒。”他说。
在场的朝臣、工匠与神官纷纷看向彼此,没有人做出如此准备。
达美克斯立即抬高声音,中气十足:“普特洛克勒斯,将你的武器给他!”
名为普特洛克勒斯的士兵浑身一激灵,看了看手里用来锤人脑袋的巨型木棒,迷糊将其递给小跑过来的传令兵,传令兵再将其递给神官,神官跑步赶到佩图拉博身边。佩图拉博垂,眉间透出失望。
莫尔斯摇摇头,一阵风向台上刮去,木棒的形状被修整完善,变得光滑而便于力。佩图拉博仰头看他,旋即接手工具。
“铁锤容破坏刀锋的形状。”莫尔斯喃喃。
佩图拉博手下的钢铁比任何人所预想的都更加驯服,那些坚不可摧的铁正温顺变成佩图拉博需要的崭形态,它们沉默、炽热、诚实,对每一次捶打做出最佳的反应,而佩图拉博也丝毫不掩饰他对钢铁的喜爱。
男孩的心随着钢铁的屈从而跳动,他第一次堂堂袒露出面容上的喜悦,那些火光在他眼中燃烧,并不代表愤怒,而是代表着单纯的满足与享受。
达美克斯看不分明,但纵然是如此遥远的观察,也足够他体会到佩图拉博的心情。
他满意捏着金权杖的柄,开始想象未来他的军队将会因为这样一个——两個凡的铁匠的加入而获得怎样脱胎换骨的改变。
整个奥林匹亚星球上,十二僭主与其他小国的战争从未消弭。
他们只是偶尔休战,度过一段珍贵的和平与备战时光,然后继续争夺着土和权力。僭主必须如此,否则土将被蹂躏、臣民将被掠夺。
他仍然记得百年前阿克斯抢走洛科斯女性作为妻子的记录。事实上,这正是国中人尽皆知的童谣的由来。任何孩子都能唱两句误入战场的牧羊女之歌。
一个服务于战争的铁匠,总是能为他的洛科斯添加几分胜算的。
至于那让全世界选择共同维护短暂和平、起战事者将被围而攻之的奥林匹亚运动会,已经悠久得像个传说。
“你的孩子将锻造出最完美的兵器。”达美克斯对莫尔斯说,即便莫尔斯从未承认过他和佩图拉博的关系,但国王觉得这样称呼不会错。
一旁的莫尔斯神情莫测,观看着佩图拉博的工作。听到达美克斯的问题后,他笑了笑,继续他未讲完的故事:“你要当心,吾子。你的羽翼若沉重,那便是海水浸湿的;你的羽翼若轻盈,那便是太阳燃去的。不过莫要畏惧,吾子,若你被海潮带走,我会寻回伱。”
达美克斯品尝着莫尔斯的谜语,与神教那群将话挑明比死还难得的祭司交流已久,他早已知晓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端到眼前的谜题。
接着,他皱眉,且并非因为话语中那过分久远的名词“海水”。
达美克斯确认莫尔斯给了他一个警告。
于是他反思:他说错了什么?
圆台之上,刀刃第五次淬火,然后是第六次。捶打、冷却,依附于刀的金红烈火燃烧在水面上,又同薄薄的白雾相互替换。佩图拉博带着隐形的手套,火焰便犹如从他手上燃起,向空中腾跃。
达美克斯为之着迷,正如台下的任何一人一样。无论是在场的工匠,还是原本对锻造毫无兴、仅奉王命方来见证的臣子,也不知不觉将全副精神投入了观摩。
最后一次,利刃最后一次进入冰水。男孩与烈焰同行,假若奥林匹亚神话中的火神降临于世,或许便该是这般姿态。
随后,他举起完成的短刀,锋刃上的寒光熠熠闪烁,明明未经开刃,就已锐意逼人。
明亮的灯光照过佩图拉博全身,男孩用手指抹去利刃上的黑色焦层,刃面光滑平整,反射出在场每个人的面容。
神官立即崇敬下跪,将他本该跪拜的僭主达美克斯都忘在脑后。“神之子!”他的激动令他泪流满面,“你的技艺是完美的!”
达美克斯也欣喜立于木栏之侧,张开双臂,作为一国的王者,毫不保留展现他的欢迎。
“佩图拉博,洛科斯将因你的锻造而荣耀,你的工艺将令整个国度获得生。”
达美克斯留了一点小心思,用词既夸张又审慎。他记得当他说出“兵器”一词时,莫尔斯并不鼓励。
佩图拉博的冷静相当令人惊诧,不因国王的夸赞而喜悦,也不因神官的用词而恼怒。他只是仰头望向二楼,目光的指向极其明确。
接着,他将作品整个丢入火焰,在所有人的惊异里,无情叫刚刚完成的利刃在烈火的高温下融化。
“你们的夸赞为时过早。”佩图拉博直白宣布。
达美克斯听见一声气音,他看向身旁,从莫尔斯终于露出的笑容中,肯定了那是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