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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寺(第5页)

外祖母把说到嘴边的话吞回去,慌乱地装出笑,就像上次姑妈那个样子说:

“不,没什么啦,走吧。”

说罢握起我的手,在云翳下往车站那边走去。

》五

母亲过世以前,从故乡那边还有另外一个人来过。

外祖母开始到我家走动,是我进了中学那一年;其后又过了两三年的样子,该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我应了一声出到玄关口。

“请问阿末小姐在不在?”

这是位五十开外的男人,一身朴素的衣着,身材算得上魁梧吧,只是神色好像有一点怯怯的,我还没有喊叫,母亲就出来了,还是有点惊讶的样子。“请吧,请上来。”

那男子进到屋里。

“史朗,你出去一会儿,妈妈有要紧的事。”

我正要转身,那人叫住我说:“你就是史朗少爷吗?哇,长这么大啦,都认不出来啦。”是有一点乡土的口吻。

我绕到屋后,从木板墙的缝往里窥伺,院子过去的半间,纸门只推到一半,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半个脊背,声音也可以听清楚。“阿末小姐,真对不起你。”那人把腰背深深地弯下去,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是须美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连忙赶过来的。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我呢?庙烧掉了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废庙了,早知道会这个样子,不该……”

母亲一直没响,听到这里就起身,好像察觉到我在偷听似的,把纸门关上,我只好走开了,过了约莫两小时那么久,我回到家,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

“刚才来的,是谁?”

母亲只回答说:“是从前的熟人。”

这个月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男子的面相,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从那老人的腔调和僵黑的脸庞,猜想也许是村子里的人。

“一定是清莲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时候他向我问过这里的详细地址。”

我告诉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亲道歉,她便又说:

“那是因为清莲寺闹火灾的时候,宗田领头对你母亲很不客气的缘故,你妈妈只好带着你,逃一般地离开了村子。后来,庙里就没有继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来请你们回去的,不过你妈妈绝对不会答应的。”

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从宗田的口吻里,觉出他的意思和外祖母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昭和十二年我进京都大学那年夏天,母亲死于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似的,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亲就病倒了,并且暑假结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碍般,结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

夏日最后的雨,从窄窄的屋檐掉下,打在巷路上,出吵人的声响。下午,我在后院看到蝉壳,正想捡起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母亲把我叫住了。

“史朗。”

我挨到她旁边,在这一个月间,母亲消瘦得厉害,把那白得像即将消失的霞雾般的脸转向我说:

“史朗,你还记得妈妈的罪过是不是?”

声音细弱,说得好吃力的样子,连雨声都好像濡湿着,在这样的房间里听到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使人觉得格外凄寂。

我点点头。“那一次流的血,的确是妈妈的罪过,妈妈明明知道那是罪行,还是握起了刀子,妈妈本来就决定杀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妈妈非杀人不可的原因,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就好,妈妈不想让人家知道。也不想让你——不,应该说尤其不想让你知道,妈妈就是为了这才杀的人。”

那话语就像是呓语,越说越熟起来,嘴唇随之白,眼神也变得空虚了,母亲从棉被里向我伸出开始变成透明的手,朦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用手指头在我脸上茫然地抚摩了几下,最后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浮现出笑意。那笑,简直像是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着什么。我的眉毛形状,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头来记住的。这一刻,在漆暗里,她那么清楚地凝视着它。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一直用手指头抚摩着,然后那只手突然掉落在榻榻米上——就这么平静地死了。

我没有能够马上就相信母亲过去了,还在凝神听着母亲的下一句话,坐着一动不动,而母亲也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让那失色的双唇微启着。

被薄暗染上了淡墨色的纸门仿佛渗上了雨水,一只蜉蝣投下孤零零的模糊影子,我就那样坐着,。。直到浓浓的漆暗罩落下来,把母亲的脸完全覆盖住,我都没有动。

》六

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杀人的理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这话里不想让我知道的真正理由,我好希望知道啊。

葬礼的时候,不但外祖母和东京的姑妈,连我从未见过的舅舅、阿姨,加上信徒代表宗田以及以前的清莲寺信徒里的几个村民都来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问我什么话。为了明了母亲说的行凶动机,先必须了解事件的经过,可是我觉得在母亲遗骸旁边谈这样的事,实在是对死者灵魂的冒渎。其实,我有另外的途径。

葬礼完后,我护着骨灰来到京都,我向春天进大学后结识的一个同学藤田说明了一切,请他帮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里生的事件经过,认识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跟我同一个村出身的人,当下我没有说出我的身世,不过心里却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听打听。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键野这个姓很罕见,所以我也一直记挂着,不料……”

藤田好像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瞪了我一会儿才又说:“那件事,没啥好调查的,因为我从小就听我母亲讲过不少。”

听那口气,事情生后虽然过了十几年,好像还常常被提起,那么个小小的村子,这也难怪吧,尤其是那么小的我,正好在母亲行凶的现场看到了一切经过,这种特异的情形特别使村人们感兴趣。

根据藤田的说法,事情生是在我四岁的时候。

——当时,清莲寺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还住着另一对夫妇。男的叫乃田满吉,年纪大约与当住持的父亲智周相仿,妻子结美年轻五岁左右,满吉是明治时期流落到村子里的外地人,在庙园里被丢下来的弃儿,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捡起来,和儿子智周一起抚养。

满吉长大后,娶了村子里的女孩,成了一名庙里的杂役,住在庙里的一幢房子里。后来,智周袭庙职,满吉便从幕后支持、帮助他。由于上一代住持有意让他也和智周一样,将来能入僧籍,所以从小授经文,因此有时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肤白端庄,一表人才,虽然是在村子里长大,却颇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风貌,因此特别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里的闺女们间,比智周更受欢迎,婚事还是由结美那边主动的。他为人寡默,四时都挺着背脊,给人一本正经的印象,但是白净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似乎又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据村子里传闻说,他每过些日子就上街,为的是嫖妓。这个传闻在娶了结美之后还是不断,而每次他上街,结美就会一脸懊恼地回娘家。这结美做事动作快,却因不修边幅,加上一身黧黑,头蓬乱,虽比满吉年轻五岁,看起来却老多了,两人之间一直膝下无子。后来,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东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约有六年间,平静无波。结美成了阿末的好帮手,在我诞生时,甚至也一手承担了“谢恩法会”一类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后,分量忽然增加,满吉则依然在幕后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职分过日子。

六年后,也就是我四岁那年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事情生了。

那一晚下着雪雨,智周走访信徒代表宗田家,迟迟未归,满吉的妻子正好回娘家,事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生的。

母亲正在哄我睡的时候,满吉从街上回来了,淋得一身湿,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房,却蹑足走过廊子,打开了我们这边的纸门。母亲连呼叫的时间都没有,满吉已经一身水渍地扑向母亲。母亲这晚一直都在刻木头观音像,咄嗟间握起了搁在一旁的凿子,朝压住她下身的满吉胸口捅了过去。立刻血花四溅,不光是母亲而已,连睡在一旁的我也溅上一身的血红,这纠缠的当中,我被吵醒,才四岁的一双惺忪的睡眼里,看到了一切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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