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没说出来,江世安就猛然攥住他的手,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攥紧的力道有些重,指尖有轻微的颤抖,他低下头,咬着牙说:“你没有。你只是眼睛受伤,视力变差了,我认识几个域外的名医……如果广虔道人没有办法,我们就去找他们。”
薛简顿了顿,道:“……域外很远的,要走非常非常久,等我们找到师匠,帮你报了仇再去找吧。”
江世安重复确认:“你真的会跟我去吗?这是答应我了吗?”
“会的。”薛简点头,“我答应你。”
江世安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
他知道薛简不会说谎的,他知道对方不会骗自己。只要他答应了,薛简就一定会跟自己去……江世安心中越是着急,回方寸山处理事务、见广虔道人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
他急需知晓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广虔道人究竟有没有办法——无论这个答案是好的、还是坏的,江世安此刻对这个结果的渴求强烈到了超越自己的仇恨的地步,他甚至遗忘了自己的仇怨和痛苦,忘却了八年前那阵痛彻心扉的刺骨寒意,那些像是用一枚枚刀片、将他的血肉分割切破的疼痛,都在这件事面前变得相对模糊了起来。
他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是他真的死透了、死得彻彻底底,薛知一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自己的事多次受伤、被方寸观责罚,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宛如旭日朝霞一般的薛道长。
这份飘入云烟的思考,很快消去痕迹,归于虚无。
在天明后,两人立即启程。江世安在白日里不能现身,薛简便戴了一件斗笠,让他停留隐藏在自己的影子里。这样即便是在正午,江世安回归风雪剑上休息时,也不会被日光所照。
这件斗笠很像江世安的东西。
在生前,江世安也是时常带着一件遮掩面容、荫蔽雨雪的斗笠。反倒是薛道长堂堂正正,从不掩饰身份。
斗笠上的带子有些旧了,缝线也歪了一些。薛简动作很慢,试探着系好,中途被一双冰凉的手接过去。
江世安靠近过来,低头给他固定好系带。在阴影之下,薛简的白发昏暗无光,没有一丝光泽。他那双看不太清的、平日里很冷淡的眼眸,望起来却无限温柔。
江世安心中微动,一阵莫名的酸涩蓦然涌起。他一生从未软弱过,竟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只徒劳地按住了左胸,低头缓了口气,说:“我牵着你走吧,下楼梯要小心一些。”
薛简点头,平静温和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方向,万物模糊,但在他眼中,还能根据嵌刻进脑海里的回忆映照出江世安的模样,他记得文吉的眼角眉梢、记得他挺直的鼻梁,记得他被亲吻时……因为紧张而忽然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唇。
失去视力对薛简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他并没有忘记江世安的模样。
江世安拉住他的手。
这样的牵手很隐蔽,没有人能看到。江世安不能被其他人看见这一点,微妙的、难以描述地带给了薛简充足的安全感。两人就光明正大地扣着手指,江世安的手指牢牢地握着他。
薛简眼神不好,江世安不放心他骑马,于是又雇了一辆马车。就这么行过两日的路,江世安发现他对于视线模糊适应得非常快,能根据一点点光线的变化来判断时辰、方向,他的听觉和内力还在,寻常的匪盗毛贼不能近身。
江世安隐隐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两人在关内驿站吃饭。
那是一间很窄小的铺子,里面只有一个煮面的师傅。周围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江湖客,他们在聊一些武林里风闻的消息。
江世安坐在他身边——那条长板凳里看上去只有薛简一个人。他在铺子挡下的阴影当中,抵着下颔,认真地看着薛简吃东西。他进食很慢、很文雅,这是方寸观的教导,不像自己,总是觉得下一顿不一定还活着,所以急于把肚子填饱,感觉不到饿的时候,就能获得很多的幸福感。
江世安是靠这么一点点奇怪的幸福感,在血海深仇里让自己高兴起来的。
他认真地盯着薛简。从前他没有很认真地观察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薛简看起来更好看了,哪怕他满头白发、哪怕他内力消散面色苍白,他几乎脱去了与江世安平分秋色的宿敌外壳,脱去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武功和内力……他还看不太清了。
江世安就是觉得他变得更好看了一些。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薛知一有这么好看,说不定会早一点……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上他的。
道长吃完东西,把铜钱放在桌子的右上角,然后朝他伸出手。
江世安马上就伸手握住了他。
薛简看起来心情不错,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身后聚集的江湖客忽然提起:“……你们听说了那件事没有?”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个人啊。”江湖人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己的谈资,“方寸观的嫡传!那位破戒杀人的薛道长!怎么样,嘿,这名声够大了吧?他疯了。”
“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会疯,扯淡,又是你编的!”
“我编什么!”提起来的那个人急了,“他杀了人,还为一个死掉的魔头跟世家为敌,依我看根本就是疯了,到处滥杀无辜,连世家大派开设的客栈都被他卷席杀光了,亏我以前还接受过方寸观的救济,真没想到他变成了这种人……你没看见吗?最近几个世家的弟子都在外面张贴告示,说他很是危险……”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江世安按剑起身的刹那,薛简紧紧地握住了他,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动手。”江世安勉强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漏洞百出的谎言,“我没有要杀人,我……我就是去教训他们一下。”
薛简说:“快到正午了,我们走吧。”
“薛知一……”
道长静静地看着他,神情还是那么温和,这让江世安幻视到了最初的他、幻视到了那个没有被江湖风波浸染过,完全良善的他,就好像是现在这样,习惯于容忍、退让、放弃冲突。
让他没有忍下去的事,没有一件不是跟自己有关。
江世安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没有挣脱开,他任由薛简扣住自己的手,低声说:“文吉,我们走吧。”
江世安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薛简将风雪剑收回身边。
两人继续向中原行进,向着回太平山的那条路前行。
也是在这条路上,江世安才发现像这样的谣传和风言风语实在太多太多,多得让人百口莫辩。这些传言里面有各个世家的手笔、还有一些人浑水摸鱼、夸大其词,已经到了无法澄清的地步。
越接近太平山,天气就愈发暖和,集市就更加地热闹。江世安计算着时日,跟薛简道:“等我们回去,山上是不是要到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