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还从房中出来时,新月清冷的微光已洒满了庭中,墙边大丛的玉簪像是施了层薄釉,莹润洁白,皓皓如冬日积雪。他驻足凝视良久,思绪回到了九年前那个残雪初晴之日。
他本姓祁,江离的名字得自于山东玲珑山中的一种香草,父亲祁护幼年时就住在那山中。因母亲早亡,江离从小便开始跟随父在外经商。在他十四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前往苏州太仓采办,绕道河南去收前岁账款。不料祁护在许州不幸害病,江离只好带着父亲一路沿途求医,缓缓而行。行到一个叫柘城的地方时,祁护已病势沉重难行,于是江离在城中赁下了寓所,留在此地养病。
期间结识了同样来自临清的魏家父子,因是同乡,两下攀谈起来甚为投契,故决定结伴而行。魏家经营名为温洛堂的古董商铺已多年,家财颇丰。那魏还乃是家中独子,此次是头一回跟着父亲出远门,学做生理。
江离与魏还年纪相仿,才貌上却相去甚远。江离生得眉目清俊,容貌斯文,那魏还则容貌粗陋,且因幼时生病落下残疾,单腿和右臂皆不堪用,走起路高高低低,时常惹人嘲笑。大约脑子也受了损伤,总有股呆气,言行又痴又憨。
正因如此,魏父才替他取名“还”字,寓意“返还复原”,只盼他有朝一日康复,顺利继承家业。魏父为人慷慨达观,对生病的祁护照拂有加。江离对魏还免不了有些轻视,但看在父亲面上,知道处处包容,相处也还算融洽。
未想祸从天降,几人无端卷入了一场人命官司中。
那日江离到邻县抓药,魏还偏要跟去,他走得又慢,因此二人回到下处旅店时天已擦黑,店门外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江离挤进人群看时,只见两个仵作打扮的人从里面抬出两具尸。他大吃一惊,正要踉跄几步向前觑看,却被个皂吏从后一把按住,询问再三,带回了县衙。
原来就在他们回来之前,有伙凶徒闯入旅店行凶,那两具尸即是住在邻屋中被害身亡的房客。江离的父亲和魏父虽未受害,但因有干连,与寓所屋主和一众房客被羁押至衙中,这时已取过供状后收入监牢。根据证言,知县疑是甘露教徒所为,于是下广捕文书,着落应捕四处寻访,同时移文开封府,合力清缴治内甘露教各部。
江离在监外日日心忧如焚,无奈账款早在旅店骚乱中失窃,无钱疏通打点。魏还却只知在那里抱怨用气,一毫指望不上。
这一日魏还不知从哪听说甘露教徒在城西某处聚集,非要去探听凶手线索。江离心情本十分烦闷,兼之恼他聒噪无用,心中愈加生厌,因此懒待劝阻,任由他去。直至魏还迟迟不归,他方觉不妙,沿路寻去,果见魏还已被打死在破庙中。他惊悔不已,连夜偷偷将其尸身在无人处掩埋。
她用魏还外衫当得的钱收买了狱卒,得以与牢中的两人一见。魏父问起儿子,他心虚不敢以实情相告,只谎称魏还受了惊吓,留在住处等候。魏父信以为真,当即取下随身信物,托江离伴同儿子,往他在柘城的生意伙伴处求救。
江离揣着那信物,犹如怀抱火炭,思来想去,只有假扮魏还一途,于是将炉灰抹黑了脸,装作瘸腿跛手,依照魏父所说的住址前去。也多亏魏还呆傻,魏父很少带他露面,竟无人现他系假扮。加上江离口齿伶俐,众人听他说明困境后,无不解囊相助。
江离拿着银钱来到衙门前,忽想到魏父出狱之后,自己无法交待魏还之事,届时两家因此结怨,父亲也不免跟着受气。惶恐之下,顿觉自心底深处,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冲动被释放了出来。鬼使神差之下,他竟反舍魏父不顾,用以魏家名义讨来的银钱,只将父亲保出候审,又哄骗他说魏父自有亲友替其脱身。
他想着那魏家的生意伙伴,若久未得到魏父的消息,必会再去打探,魏父获救不过早晚之事。他带着父亲先一步离开,留下书信说明魏还死亡的原委,庶可免去当面对峙的冲突。本来魏还之死,他虽有过错,可若好言解释,谁又会责难他一个十几岁的孩童?但其后他为了掩盖过失,不断编织谎言,甚至不惜出卖出力帮助自己之人,却已是不可原谅之事。他自知行径卑劣,所以只有如此自我安慰,才能略缓心中愧疚。
然而从来祸不单行,未过几日,魏父便生了场大病,在狱中一命呜呼。祁护经这一番折腾,出狱后病情直转急下,日重一日,很快亦撒手尘寰。而凶徒始终未被捕获,案子以不了了之收场。
江离忍痛将父亲殡殓后,手中几已不剩分文,思量难以还乡,须寻处投靠。想起魏父曾提起,他家商号温洛堂与桂叶堂素有生意往来,而桂叶堂距此最近的分号设在归德府城,步行数日可达,于是将父亲棺柩寄在庙中,自投归德府去。
是时已入冬月,江离早起晏息赶路,夜间便蜷于破庙空屋中避寒,幸好因官府先前清剿,这一带匪盗骤减,得以平安来到归德府城外。那日早晨刚下过场雪,彤云还未散尽,天色阴沉。远远望见城门口聚着黑压压一群人,个个衣着褴褛,面枯饥瘦,手中捧的破碗中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