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何忧的缘故,三人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好在这日天气晴爽,山路不算难行。道平负责在前带路,偶遇一两处险窄湿滑时,就见她或是提鞋,或是眺望,总之要假装不经意地落到后面,在何忧身边打晃。她自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脸上那一刻不敢放松的神情,和欲动不动的双手早让江离看了个明明白白。
到得山下,三人合乘一车往苏州城去。之前山林空旷,三人默默赶路倒不觉甚么,此刻坐进无回旋余地的车内,大家面面相看,那二人一个因赌气,一个本话少,都是不一语,狭小的车厢立马显得安静过了头。
“看那边,”江离用手肘碰了碰道平,将远处一个低矮建筑指给她看。那建筑约莫只有半人来高,左右檐下各挂盏红色灯笼,看起来像座小庙。“那是土地祠么?我来时也看到了。”他试着打破沉闷。
“说是也不是。”道平其实早就憋不住了。到山下后,她便开始觉得自己这气赌得着实莫名其妙,只因冷了半天脸,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江离这一问正是她所盼。只是她不想表露得太过明显,于是只说了这五个字,后面的话硬是忍住了没说。
“这怎么讲?”江离很配合地追问她道。
道平看了眼何忧,见他也在等自己作答,便清了两下嗓子道:“姜居士这么问,是看它样子奇怪罢?这庙之所以修成这样,还没有牌匾,是因里面供奉的不是正神。虽不是正神,可这一方土地又确是归它掌管,所以我才说它是也不是。”
“哦?这庙中供奉哪位神道?”
“庙中没有神像,只供了个牌位,上面写‘己卯流难良善众姓诸公之神位’,所以我们这里人都叫它流公庙。”道平往窗外欠了欠身道,“这一带都是坟地,当年在己卯大火中遭了难,流亡至此的百姓,好多后来因穷困而死,就葬在这里。他们背井离乡,多与家人朋友失散了,死后不能归乡,无人祭奠,甚至连名姓都不得而知。人们怜悯这些流离失所的孤魂,便特意在此建了这座流公庙,使他们能得享民众的祭祀。相应的,流公庙也保佑着这一小块地面。”
道平说着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道:“是紫菌香呀,真好闻!”说话间,一阵混杂着海水与苔藓气息,类似檀木的香气盈满了车厢。
道平口中的紫菌香,乃是己卯大火之后的产物,由枯死的紫菌制成。那紫菌仅生长于大霜海中,萌于地下,从土中挖出时颜色艳丽,顶盖色酱紫,菌环则呈碧绿,出土两个时辰后即变黑枯死,焚之气味似檀香。
那大霜海本是官府严禁百姓进出之地,违入者皆被处以重罪,但紫菌多分布于大霜海边缘,于是便有那谋利之徒铤而走险,冒死盗采出来私下贩卖,据说仅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即价值千金,甚至经常倍价而不得。
依惯例,每逢大火星祭,京城皇宫和沧州城两地要焚紫菌香三日,外地则用檀香、沉香等代替。身在外地的富绅巨贾们,皆把能焚上紫菌香看作彰显财富和荣耀家门之事,纷纷不惜重金效仿皇室做法。在北方巨埠临清有此财力的富商仅不到十个,苏州城大抵也该如此。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在苏州城外这间小庙里,竟有人用如此珍贵之物来祭祀无主亡魂?
“都是甚么人来流公庙祭拜?”江离又确认了下,那香气的确是来自流公庙。
“平日应该少有人来,”道平答道,“大概是幸存流民的后人,或者从北边过来的客人到此祭奠同乡罢。”
“地师。”坐在二人对面的何忧忽然开口,看着江离道,“地师相墓卜地,必先来祭拜掌管本地之神,以求指引。”
江离闻此言,搭在窗上的手臂不由颤了下。
“哎呀,有理!”道平用食指卷着比甲上的带子笑道,“所谓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嘛,埋在这儿的大伙儿都是邻居!不过地师可供不起紫菌香。”
话音才落,一条闪电白光照彻天空,车帘被豁喇喇的疾风甩起贴到厢壁上,刹那间雷声如鼓,雨大如豆!
道平的笑容瞬间凝固,忙不迭地向窗外低头抱拳道:“无上天尊!流公息怒!流公息怒!我不合拿流民打趣的!”
江离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流公哪有这么小气。”
道平依旧抱着拳道:“流公既不怪罪道平,那就保佑这雨早些停罢。”居然转眼得陇望蜀起来。
“看这雨最迟明日就会停,碍不着甚么的。”江离道。
“但愿但愿!要不能早点停,会误了今夜虎丘放天灯的,那可是大火星祭前夜顶顶要紧的节目!”
江离头回听说:“放天灯是在今日么?明日才是正日呀。”
“当然是今日!放天灯须与大霜海的火尾舞同时同刻进行,晚了就不作数啦。”道平说着把手伸到窗外去探雨势,“怎么办,雨好大啊。”
在包袱上睡了一路的四耳翻了个身,大雨正好为它助眠。
何忧捋捋四耳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