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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靖都疑心自己看到言采皱起的眉毛了:「不让他彻底死心,他是不会甘休的。」下树之前狠狠摇了摇挂著气球的那根树枝,反覆数次,之前还一直顽固地和枝叶缠绵的气球,终于摇摇晃晃地越过重重阻碍,不急不徐地,化作了天空一个黑色的小点。

谢明朗怀裡的小孩看到气球在眼皮底下消失,一开始居然没反应,傻乎乎楞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气球回不来了,小胳膊扑打一阵,扯起嗓子,又尖锐地哭起来。

这哭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方靖一个外人,都不免生出点对常年和这小孩共处的人的同情之心。谢明朗好像一下子慌了手脚,抱著小孩,也僵住了。

言采下树倒是很俐落,攀著几根大枝桠,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拍掉蹭了一身的树苔灰尘之类的东西,他一直看著谢明朗怀裡一边哭一边扭动不安的小孩,半天,终于说:「你把他放下来,让他叫。这裡哭累了总比在车裡哭一路好。」他有点烦躁,声调拔高了。

谢明朗拍著孩子的背,看来是没有理他的意思。言采就不管了,点了烟,朝车走去。开车门之前,他又转身看了眼那棵榕树,而方靖所在的房间正好在树冠的上方,方靖一时避之不及,和言采的目光堪堪对上。尴尬之中方靖挤出一个笑容,言采点点头,继而走到谢明朗身边,说了一句话,谢明朗听完,立刻抬起头。

于是这下方靖知道,还是躲不过,要下楼了。

见到方靖,谢明朗看来毫不意外,把怀裡的孩子交给言采,腾出来手来和他握手。方靖察觉到他上衣湿了一大块,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蓦地想发笑。听谢明朗说:「好久不见。那天在车上看到你,才知道你也在这个剧团。还是想演舞台剧吗?」

方靖心裡一沉,之前一些看起来迷雾一般毫无头绪的事现在全找到了根由,目光不由自主就往一边的言采身上飘。言采把小孩放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盯住那孩子。小鬼哭闹一阵,发现大人们都没搭理他,又新发现一隻甲虫,就抽抽泣泣自顾自玩去了。

「还是想演舞台剧。」方靖收回目光,镇定地接话。

「年轻人多演舞台剧不是坏事,锻炼几年再向大萤幕发展也不晚。」

「我也是这麽想的。」一边接话,一边想著该怎麽向谢明朗得体地道谢,但一细想,另一张面孔不期然地浮出来,让方靖又是不甘又是索然。谢明朗不知是否也察觉到了方靖此时的神情,轻轻笑了笑,又说:「这个剧团的班子很好,你既然有心,肯定会收穫良多。」

方靖点头称是,谢明朗又和他寒暄两句,忽然摸出手机来,看了眼号码,扭头对言采说:「霏霏的电话,来接孩子了。」

言采早不知道拿这个下午的第几支烟,听到这一句手停了,面上却是看不出一点痕迹地淡淡应:「哦,那好,正好他也不哭了,算得上完璧归赵。」

谢明朗忍不住为言采的话笑了一下,走过去弯腰把孩子抱起来,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意明,你妈想起你了。回家去。」

方靖注意到谢明朗直起腰的动作不太自然,果然这边言采也帮著托了一把孩子,抱好之后那孩子似乎又不乐意了,捏著他手裡的虫子扭来扭去,嘴裡不知道自己唸刀什麽。谢明朗拍著他的脑袋,转向方靖说:「我们约了我妹妹吃晚饭,先走一步。下次有机会再聊吧,哪天一起出来喝个茶。」

方靖应承著,眼看他们转身就要走了,方靖拿定主意,朝著谢明朗鞠了个躬,也不管后者是不是被他唬得侧开半边身子,也不多说:「谢谢你。」

「你这是做什麽。」谢明朗眼睛都笑弯了,「你不该谢我。好好努力练习吧,你的路还长著。」

……

过完週末,方靖又早早到了剧团。他到得特别早,大排练室裡再没有别人,索性放开嗓子练了好一阵子发声,练到嗓子开了,手脚也都暖和了,就一个人对著镜子演了第一幕裡姚景如自编自导的戏剧在母亲面前演出失败之后的歇斯底里。过了两道,自己也觉得颇是那麽一回事情了,顺势往回退了一步,这一退,就在镜子的空隙裡,看见有人立在门边。

方靖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别人,飞速转过身子,看清站在那裡的人是言采,背后一下子就麻了。言采先笑著打了招呼:「我看你在彩排,忍不住进来看一眼,没有打搅你吧。」

「没有没有……」他一边摇头,一边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就说,「我就是想著早上排练室没人,过来练习一下。没想到你也来得很早。见笑了。」

「今天要对戏,索性早点来练习。」

「你也要练习?」方靖下意识地跟了一句,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多傻,讷讷低下头,脸也热了。

言采听到这裡,果然笑了,却很认真地回话:「当然,这是不能间断的功课。」

见他回答到这个份上,不管真假,这股勤勉已经让方靖颇生出些尊敬,甚至于少许微妙的认同感来。这时言采看到丢在一边的剧本,目光转回方靖脸上的同时,微笑说:「缺人对戏麽?」

……

再一次在排练室中央站定,看著几步开外的人成了言采,方靖瞬间变得恍惚了。由不得他进一步分辨此刻的心情和调整状态,言采没拿自己的剧本,戴好眼镜,就著方靖递过来的剧本看了看,说:「可以了。」

最初他想的是所谓对戏,对手又是言采,无非是在必要的时候说一句台词,顶多语气上稍加配合,但没想到,言采很快把剧本放到一边,自然而然地换了口音,声线放高,听来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乡下小伙子:「少爷,我们想去玩一会儿水。」

说起来这还是方靖原本的角色,所以初听反而愣了一下,稍后才介面:「……去吧,记得早一刻钟回来。」

「知道了,少爷。」

在言采目光的注视之下,方靖觉得整个人身上的每一根筋都无条件地绷了起来。他暗暗吸了口气,镇定下来,大步走开两步,换上轻快的口气,仿佛一切佈景均已完备,回头说:「这裡看起来就和真的剧场一模一样!幕布在这裡,然后是前台,后台,都在这裡,不必人工造景。视线正对著这池塘,八点半钟月亮起来了,就正好拉幕。」

「好极了。」

不知何时起,言采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边上,笑眯眯听方靖说话。方靖在说下一套台词之前习惯性地看看言采,留心到他眼中满是慈爱的目光,知道言采已经早一步切好角色,心下愈是不敢放鬆,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开始演。

在说台词走步之中,方靖觉得背后全是汗,还有一些从额头上滑下来,又在动作中不小心滚进眼睛裡,热辣辣的,但因为言采在场,他竟也不敢去擦,忍著这种不适演下去。一边演,还要一边仔细看言采的反应,但言采实在没几句台词,也不需要动,就坐在椅子上,反而是在看著他,但他的眼神满是慈祥,以至于方靖根本分辨不出那注视著自己的目光,到底是言采,抑或是属于『舅舅』的。就在这样暗自的拉锯和不动声色的观察中,又轮到言采念台词:「你知道麽,景如,我素来仰慕读书人。当年我曾想过要做两件事情:一是结婚,二是当个作家,现今却一事无成。哪怕只做个寂寂无闻的作家,也很了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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