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消失了许久,穆岚这才猛地想到,撞到他的人是自己,她却连道歉也忘记了。
就在同一时刻,那间小小的试镜间里,周恺一面看屏幕,一面笑着问程静言:“怎么样?是不是你要的?不过她可是真老实,说不要演,就连尝试都不努力尝试一下,你看,她连镜头都不会看呢。你要是还不满意,那就再找人,不过我反正是不会到地铁站门口给你蹲点了。”
程静言默默地看着屏幕里的年轻女人。正面和侧角的两个机子的图像并排摆在他的面前。正如周恺所说的,她并没有看镜头,而是自始至终正视着向她提问的周恺。她的面孔很白,嘴唇缺乏血色,眉色也偏淡,脸型虽然很美,轮廓也清爽,但谈不上特别惊人的美丽,和那片子里已经定下的洋娃娃一样的女主角相比,不得不说是有些平淡了,神色和动作都有些拘束,回答有些问题时,短暂的犹豫让她甚至看起来连自信都没有了,不过说话的时候,她口齿清楚,中气很足,虽然还是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外行,但有着天生的动听的嗓子。
但是,程静言把图像倒回他要她把妆抹掉的那一段。她做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大概是不经常化妆的人,顺序也别别扭扭的,尽管如此,在这个过程里,她始终维持着一种恬静的姿态,这是超越在仓促生疏的动作之外的,气质和心态上的安宁和平静。卸完妆之后,她抬起头,双眼有一刻的羞怯,不是扭捏,不是因为素面朝天的不自信,而是属于年轻女性的另一种在惊艳丽色之外的温婉可人。
程静言看着这一刻的穆岚,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一眼,非常动人。
不会看镜头不要紧,不会说台词也不要紧。程静言其实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这时才回答周恺之前的问话:“就是她了。”
周恺点头:“那我明天通知她吧。对了,既然你决定用她,干脆签个长约,再给她安排一个员工公寓,长柳街,啧,到时候传出来新诚新片的女演员住长柳街,就是白给八卦杂志送版面了。”
长柳街离本市的风化区不过一街之隔,十多年前曾经出过流莺和恩客起争执,酒醉的恩客失手把人杀死后又分尸数段的大案。所以整条街虽然离红粉温柔窟极近,但少有流莺,不过枉担了当年旧案和街名的干系,在普罗大众眼里,总不是个好名声的地方。
不料程静言却说:“公寓可以,长约再说。”
这话听得周恺一愣,愣过后拿手肘支了支他,觑了一眼笑问:“怎么,莫不是要栽培她?不过你看她的脸,上镜之后说十七八岁可以,化个妆,往二十八九岁上也可以,别说,还真是个可塑之才。”
这下程静言答得倒快:“没影的事。”
这时屏幕上的图案来到程静言自己动手拉近镜头的地方,正侃侃而谈的穆岚,因为神色专注而诚实,整张脸散发出来的光芒,足以让人忘记她的长相,转而全心全意地,为那面孔和双眼里的光彩所倾倒。
“停。”
又一次叫停之后,整个片场的气温,不出意外地再一次地往下走了三度。尽管室外艳阳高照,室内却冷得像冰冻三尺,人人自危之余,又都在心里打哆嗦,没人敢去看这一刻导演和女主角的脸色,生怕一着不慎,被台风尾扫到,平白送去当炮灰也就算了,要是为此丢了工作,那就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程静言的新片《倾盖如故》开拍至今足三个礼拜,凡是有涉女主角的镜头,别说一条过,如果有那个镜头五条以下能过的,全剧组都觉得凭空掉了金元宝——这就意味着这一天有希望在半夜之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担任主角的倪珍珍,以前是个平面模特,后来一夕之间蹿红,唱歌主持演戏,第一次担纲女主角就是在程静言的新片里。这样的势头圈外人看得像是神话,知道内情的圈里人却只当又多了个谈资,都是吃一碗饭的同行,有些话彼此兜住,心知肚明不点破罢了。
不管戏演得多要命,她倒是真的美,雪肤乌发,明眸皓齿,只要展颜一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事,一般人恐怕也很难不为之心软,继而不予计较,只为再求美人开颜。
不过可惜的是,程静言并不是一般人。
这一次他又叫了停,看着脸色也隐约发青的倪珍珍,倒是不发作,脸色也很平静,走过去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台词都贴在化妆盒和抽屉里了,还有什么问题?”
倪珍珍看起来是想白他一眼,后来看边上的助理拼命给她使眼色,硬是忍住了,娇滴滴地指着抽屉说:“可这桌子左右两边都有抽屉啊,就不能换张只有一边有抽屉的桌子吗,这样我就不会开错了。”
这句话说得全场都静了,无人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表情,又全都在拼命掩饰的同时,想看程静言对这个宝贝怎么处理。程静言依然不动声色:“你左右不分?”
“平时是分的,就是一全心投入演戏,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分左右嘛……还有那个化妆盒,字太小了,我看得好费力。”
程静言微笑:“原来你在想。”
他这一笑,立刻有人跟着闷笑,又不敢过于放肆,笑了几声赶快拿咳嗽掩盖过去。倪珍珍看见这个笑容,以为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传闻中难搞定的程静言也不过如此,就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美的笑容:“导演,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换张桌子呢?要是只有一边有抽屉,不就没事了?还有啊,这个戏的台词怎么这么长啊,不能再缩短一点?要不然就像拍电视剧时候那样,只动嘴巴不出声,后期再配上,这样大家都不要这么辛苦了,不好吗?”
她笑盈盈地望着程静言,等他点头。谁知道程静言蓦然收起笑容,语气还是淡淡的,话是对着整个片场说的:“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五分钟后开始清场,清场完毕就可以散了,明天休息一天,下周一准时开工。”
这通知来得没头没脑,但听到提早收工,谁又不高兴,无不手脚麻利地把手上的事情交待完,就三三两两结伴快速离开了摄影棚,每半个小时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散了,除了程静言身边的班子,就只有倪珍珍和她的助理还摸不着头脑地留在原地。她见程静言一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又对刚才的提议不置可否,倪珍珍觉得无趣,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就站起来,走到程静言身边,用她那一贯的娇柔嗓音提醒前者自己的存在:“导演,所以刚才我那个提议,您的意思呢?”
程静言仿佛这时才留意到她的存在,转过身看她一眼,静静说:“我觉得不怎么样。那这样吧,你不要演了。”
“导演……?”倪珍珍疑心自己听错了,笑容挂在脸上一时来不及褪去,不由得微微蹙眉,我见犹怜地轻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