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摆动而影影错错的绿植将他的身子挡住了大半,他的西服挂在腿上,就如同上次在北市小吃街吃宵夜,他随手把她的风衣折起来搭在腿。
他总有些这个阶层里男人没有的松弛感,吊儿郎当的张扬又兼着涵养,陪她吃得了不值钱的路边摊,也能随手搭着衣服在腿上,但模样依然矜贵如雕塑。
男人左手圈绕着一条查尔斯蓝领带,右手夹着根已经将燃尽的烟。
甘望舒才发现这个休息厅墙上贴着个金色标签,写着“抽烟区”,难怪他刚刚会进来,她一个不抽烟的人算是误入了。
里面有清风系统,在门口并未闻到什么烟味,他身边好像也没有烟雾笼罩的痕迹,只有指尖星芒的点点与那身颓废而孤傲的气质在引人注意。
甘望舒下意识没再抬脚,和旁人说她去个洗手间,一群人分开而走。
去洗手间半分钟,甘望舒就拐到那休息厅去。
他还是那个姿势,微微躬身向下,疲惫感挂在些许下垂的双肩。
以前好像没见他这副样儿过,萧津渡这三个永远都是意气风发的,身上有着世家子弟那种最纯粹的不为生活所苦的惬然,有着身为一个跨国集团继承人的那种高贵散漫感,比起她当时的心虚,在甘家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卑微,他里里外外都是人上人的气质。
而现在的萧总看着却好像落魄了一样,如果不是财经报纸上每天刊登的萧安股指,还真以为他家道中落了。
“你在这……”她站在他面前两米的位置,试探性地问,“等我吗?”
“抽烟。”
“……”
甘望舒正扭开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他握拳抵唇咳了有十来秒,才渐渐稳下来,往后一靠,背抵着墙,撩起的眼皮下目光淡淡笼在她身上,像夜里的灯,很寻常。
“在这说,还是回去说?”他问。
在这说怪怪的,回去说又不知去他那儿还是去她家。
想了想,甘望舒就开口了,回家也只是几句话的事,在这也一样。
“之前走得比较着急,说得敷衍,没跟你认认真真说一句,那事对不起,而那一年,你给我的非常非常多,我也没给你任何有用的道歉,对不起。”
萧津渡脑袋靠着墙,右手的烟灰落在西裤上,跌落在地,他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她,又好像目光没有聚焦,涣散在她身上如一阵日落余晖。
甘望舒见他没动没有言语,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只能继续把该说的,接着说了。
“我不知道你恨不恨我,怪不怪我,但都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你又只是留下一句不知如何补偿就走了。
我当时走得急,可能我现在也不知道真要补偿你什么,你需要什么,你欠什么……但是我确实很不想亏欠你,我知道那17年到18年,那一年你对我有多好,我出车祸你去美国陪我的那一阵,我非常不安……
我现在回来了,我可以补偿了,所以你要是想要什么,你可以直说……”
他笑了声,慢吞吞地问:“你觉得我欠什么?你都说了我不欠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把那剩下的房子,也卖了……”甘望舒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只觉得这句话无比难说,几乎耗光了她今天的所有力气。
萧津渡把烟抵在烟灰缸里,嘶哑的音色穿过雨声,有种难以言说的冰凉:“不是甘小姐很不想做邻居吗?成全你。”
成,全,你……
这三个字像什么刀剜在甘望舒心口,雨一冲,浑身痛得像濒临死亡。
萧津渡眼睁睁看着她泛起红晕的眼眶水光逐渐弥漫,他回过神,酒醒了,脑子也醒了,明白前天刚来时笃定不想让一片叶子落在她身上的决定在这一刻被他踩碎,他亲手划伤人了……
他陡然弯下腰去,像麦穗被风雨摧残破碎,长吐口气道:“我也只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甘小姐不想见就不见,总不能让你还没住就把房子卖了吧,我在这的时间很少,你喜欢就住……”
甘望舒抬手,拿手背压了压眼眶。
“我会卖了的。”
萧津渡愣住,抬眸,“是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甘望舒,你有在补偿吗?”
她瞳孔锁住光,定定看他,眼都不眨。
萧津渡心中打架的人影再次复现,火花四射地却也摁不住那个濒临发疯的自己,“两年了,你也知道你走得着急你一句补偿不了就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了,我找过你麻烦吗?我恨不得你马上走,要是被扣了老子还得花费一番功夫去捞你。
我替你看了无数次无数次你所谓的母亲,去美国看了无数次你,寒冬腊月大年初三的老子不过年去看你,你一来,一见面就踩下油门又一走了之,今天留下我跟我聊,就聊这玩意,卖房子,我这两年又是喂了狗了呗?
你以为我不知道房子是你买的?我要卖房子我能不知道谁买的?我这房挂了一年多了,才卖出去,你以为我随机选择呢?咱俩纯纯有缘呢?呵,确实有缘,又是我的孽缘,我失心疯了,卖给你,老子自找罪受,三年了,纯纯在自找苦吃,我活该而已。”
甘望舒眼睛久久没眨,眼睫被湿意渐渐晕染,眼珠酸涩肿胀,一夜没睡的混沌感刺疼着太阳穴,瞳孔的生疼让他眼底的恼怒和不甘像被放大,分外明显。
一眨眼她眼里水珠滚滚而下,地毯顷刻间就晕开一片明显的水痕,她苍白的脸也因为气息的起伏而生起一层红晕。
“你去看我?看我做什么?”
“老子犯贱,不关你事。”
她一边哭一边笑,“是啊,关我什么事呢,不姓甘,蓝望舒也和你萧总没有缘分,只是一个保姆女儿的出身而已,姓甘和你更不可能呢,你以前天天挂在嘴边的,甘氏女总死活关你什么事。你自己做梦,做这种不可能的梦,你不爱自己,一次次去美国,你疯了。”
萧津渡胸口起起伏伏的,被“做梦”两个字好像刺了深深的一剑。
甘望舒看着他抿得笔直的唇,音色沙哑:“大年初三,你去美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你做它做什么?你有什么理智可言的,萧津渡。”
“谁说就不可为了,老子愿意。”他怒道,望着她的眼睛猩红欲滴,“有钱,不愿意过年,这千篇一律的破年有什么好过的,我爱飞就飞,用不着你管,老子乐意做梦你也管,管太宽了。”
甘望舒眼泪一滴滴地滚下来,“我不管你,我没资格。我不补偿了,补偿不了,我这人就是虚伪下作只会说说而已,下辈子再补偿吧。”她边哭边转身。
萧津渡眼神一闪,还没反应过来就丢了领带和西服起了身过去拉她。
她缩着手掉眼泪,要走,但外面有人路过,萧津渡把她往绿植后一推,压在了一张广告牌上。
甘望舒呼吸起伏过大,气喘不过来,浓郁的黑影倾山倒海压下的时候好像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口闷沉得要爆,在临死的界线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