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夜的,巡检司忽然带人过来,任谁都会多想。当然,这动静不小,徐福也知道了。
徐稚柳又等了一炷香,面前出现一道身影。
徐福抽着根焊烟,一手捏着烟袋,在洲民举起的火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轻哼一声:“你是给徐大仁来当说客的吧?”
这话一出,洲民们闻风而动,纷纷从暗处涌来,将徐稚柳围在中间。
想起昨日徐稚柳被徐大仁邀请去苏湖会馆,不知商议什么,尔后又从县衙大狱亲自带了人出来,前后对比着看,明显不是什么好人。洲民这边,先前还以为他同为都昌人,路见不平,对他深怀感激,如今想明白前因后果就都骂了起来。
他们嘴里说着方言,唾沫星子横飞,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时年跟在徐稚柳身后,被骂得气性上头,大叫着道:“住嘴,住嘴,我们公子不是这种人,你们快住嘴。”
岂料徐稚柳却微一抬手,对徐福说道:“徐洲长,若我今日不来,你们又打算如何?去州衙告官吗?”
他拿出印有浮梁县令盖章的信件交给徐福。
徐福认得几个大字,凑着火把一看印鉴,当即脸黑成锅炭,大骂道:“这个狗官!”
“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吗?”
洲民们没看到信,不乐意他进自家地盘,再一次拥挤着上前,有人说要捆了徐稚柳扔到苏湖会馆去,再绑徐大仁直接扔到昌江,有人说直接暴打一顿,打到没人再敢出面当说客!
时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吓得够呛,想抽随身携带的匕,不料被一大汉撞到手臂,这一抽手,匕掉在地上,被洲民们看了个正着。
两边人都静了一下,看他带了家伙什过来,洲民们不甘示弱,连忙抄起家伙,喊打喊杀起来。
时年头一次见这场面,真被吓坏了,脸色煞白,躲在徐稚柳身后一动不敢动。徐稚柳却始终淡然视之,只平静望着徐福。
待到此时,徐福大喝了一声,将洲民们赶走,亲自迎了徐稚柳到他的铺面坐下。
他们已有数日不曾摆摊了,铺面位置搭着几张桌椅,用来议事,上面摆着一壶粗茶,茶碗也都是粗陶做的,不甚贵重,但看手工痕迹却格外细致,粗粝的碗口镶着一圈波浪纹。
徐稚柳只看过一眼,断定徐福也是个爱瓷之人。只是生计困难,才卖废品罢了。
他说:“自古两班人马冲撞,要么和谈,要么必有一伤。不瞒您说,我确实受徐大仁所托,代为和您商讨割让洲滩一事。”
他没有提昨日曾提议过,以自割腿肉的方式让徐大仁收手,奈何既没得到民窑响应,也没能让徐大仁动摇。
徐大仁出让重金,坚持要抢夺不属于他的地盘。如今钱银都已落袋,想让安十九吐出来是不可能了,只能从黄家洲下手。
徐稚柳这个和事佬当得委实憋屈,只世道如此,谁都得认。
“您方才也看到县衙文书了,应知上告州衙这条路行不通。”
徐福环视一圈,指着洲滩上的百姓对他说:“你看这些人,看看他们的穿着,每日辛勤劳作,为的就是能填饱肚子,养活一家老小,别的什么想头都没有。谁要让他们没饭吃,他们就和谁干。徐大仁既能请动你徐少东家来当说客,想必有几分忌惮我们这些下脚商户的蛮横,若州衙不能,告到京城又如何?”
徐稚柳知道他们的委屈,好端端的营生,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地盘是别人的,在这里做生意本就图个活头,如今还要交地租,可不是要他们的命吗?谁乐意?谁能低头!
曾经他和他们是一样的心情。
他问徐福:“徐洲长,您说民能斗得过官吗?”
徐福说:“一个人当然不行。但是一帮人,未必不能。”
他自然听说了前阵子那档子事,估摸着徐稚柳遭人算计,被迫向太监低头,自此沦为太监马前卒。可他不行,并不代表他们也不行。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徐少东家前有湖田窑,后有家小,顾虑太多,不像我们,只有贱命一条。”
“徐洲长不在意自己的命,也不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吗?若当真血拼到死,这些孩子失去父亲母亲,洲滩上还能恢复曾经的热闹吗?他们还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吗?您嘴上说可以去京城上告,如今在这镇里,你们尚且讨不到好,出了镇子,就能保证一定能活着到达京城吗?”
“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想过,可如果不反抗,这日子也过不下去!”
徐福一杆烟斗敲在桌上,本来就观望这边的洲民齐刷刷站起来身来,目光如狼似虎,要将人吃掉似的。
时年一点也不怀疑他们能干出撕扯人的事来,只悄悄拽了下徐稚柳的衣袖。
小孩儿被吓破胆了,徐稚柳回头,朝他安抚似的笑了一下,随后跟着洲民和徐福起身。
话说到这个地步,左右道理都懂,就是不肯退让,再聊下去也是徒然。徐福以为他要走,不想他却抬起手,揭开衣襟一角。
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在徐福看来,徐稚柳和他们完全是天上和地下两种人。这种常年在别人口中传唱的角色,若放在平时,即便面对面站着,他们之间也隔着逾越不去的鸿沟,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连面对面的机会都没有过。
然而就在今天,在这片泥泞的浅滩上,在这帮景德镇下脚人的地盘,一群不啻于要饭的乞丐窝里,过去高高在上的公子,不仅出现了,还被晾着等了半下午。
而今,更甚至脱去高贵的外裳。
就这么在炽热燃烧的火把下,将胸膛赤露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