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面前一贯懦弱卑微的男人突然自请赴死,傅歧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梁山伯刚刚给你灌了什么汤”
“梁兄一番话,并不是汤,而是清醒汤,让我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刘有助颤抖着说道。
“我求入官,不是因为我幡然悔悟,而是我想保全五馆。”
“你们都是士族,根本无法知道五馆对于我们这些寒门来说代表什么。在天子未立五馆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接触到书本的机会,更不说识字读书。哪怕家有闲钱,寒族也是不能当官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鞋匠的子孙世世代代就是鞋匠,木工的子孙便世世代代就是木工,农人永远在土地里刨食,士人的牛车经过,跪避在一边,任由皮鞭抽打在我们的背上,诚惶诚恐的等待牛车过去,便是我们的宿命。”
“倾家荡产读书的被人笑话,卖身的反倒被赞有出息懂实务;辛苦种田的被拿走最后一口粮食,没有下过地的人却任由谷子烂在仓里,周易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可奴隶再努力干活也依旧是奴隶,主人再如何不努力也是主人,这世道,便是如此。”
刘有助的语气渐渐有了和梁山伯一样的“看开”。
“五馆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在梁国,再已没有寒生可以光明正大穿着儒袍而不被人嘲笑,由人供给食宿却不必卑躬屈膝之地。”
傅歧愣住了,马文才愣住了,已经跪坐在那里哭成狗的祝英台也愣住了。
“一旦梁兄所说的过去再次重演,如果再有寒生因我今日盗字却没有受到责罚而效仿,只会有更多的人去重蹈覆辙,士庶之患将再次重现。”
他是寒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寒门之人是如何拼命的往上爬的,哪怕有一点点的“捷径”,譬如他这样懦弱之人都能做出铤而走险之事,更别说其他性子强硬的。
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甲舍里的人恐怕已经知道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出于对士族脸面的维护,所以才没有过来探个究竟。
但一旦他从这里走出去,总会纸包不住火,梁山伯曾经历过的一切,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天子下诏欲振兴五馆,说明天子并没有对五馆失望、对寒门失望,之前的不管不问,只是伺机之下的蛰伏。五馆曾让天子失去信心,再不能在这个关头又一次让天子失去信心。若是如此,五馆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到那时,便是全天下像我一样卑微之人的灾难。”
刘有助笑的绝望又骄傲。
“我不是甲科生,不懂得什么圣人之言,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受会稽学馆供养四载,每年都有学官奔走四地,为我等寒生举荐,难道是因为我家世好,才德上佳吗不,他们只是担心我们一旦断了供给,又荒废了原本卑微之时的贱役,出去高不成低不就,无法安身立命罢了。”
“这是我莽撞应当承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即便家人连坐,即便我会被斩手黥面,我也不能再厚颜无耻的求取饶恕。相反,我还要求你们重重的责罚与我。”
刘有助再次叩头。
“请诸位成全我”
听完刘有助的一番话,傅歧已经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马文才的表情高深莫测,他看了梁山伯一眼,眼底尽是防备,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最终,他的眼神从刘有助跪伏的背上扫过,点了点头。
“好,我就成全了你的大义。”
“马文才”
祝英台几乎是立刻喊叫了起来,连站起来走过去都忘了,直接膝行过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
“不能啊”
“为何他自己求去官府的。”
马文才居高临下的看着祝英台,眼神里满是冷淡。
“你那么聪明,梁山伯那么聪明,傅歧那么聪明,总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的,总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一起再想想,这可是条人命啊,他不过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祝英台紧紧抓着马文才的下摆,因为一直抽泣而沙哑的声音已经几近破音。
“他,他只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昔年我父亲判过一个案子,有一无赖拿着吴兴一高门之子的借据,去讹诈当地的富户,那富户认识那高门子弟的字迹,以更高的价钱将钱与他,转拿了借据,去求此士族偿还,以为能因此和高门借此攀上关系。”
马文才突然说起一件案子。
“可这高门是何等门第,即便是机缘巧合,也不可能去借无赖的钱财,连探查一下都没有便把这富户轰了出去,说是假冒字迹。富户受此羞辱,后来将此人将字据传遍四方,确实是他的手迹不假。此子名声大跌,中正定品,连个二品才堪都没有,从此断了原本通达的仕途。”
“而那留出去的手迹,不过是他一次狎妓忘了随身带钱,随手写给妓子的,后来钱给了手迹却忘了拿回去,那妓子有一姘头,便是那无赖,无赖拿去了借据,又去找其他人讹了更大的价钱”
“他被定了下品,不是因为他借钱不还,而是因为他持身不正,处置不虑,不堪大用。祝英台,在没有成莫逆之交前,任何推心置腹都是愚蠢的行为。便是我这样与你交好之人,说不得在利益相关的当头,也能直接将你抛出去。”
“你今日随意将自己的手迹交予旁人,他若真是个天资卓越的,将字和你练得一模一样,你的大祸就在眼前。你觉得我因他偷了几张废纸就要将他送官是严苛,我却要道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马文才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也不再傲娇可亲,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直接训斥着眼前的祝英台。
“刘有助这样的懦夫尚且知道用自己的伏法,来维护五馆对他一介寒门该有的恩义,你身为士族,又行了哪般维护身份该有的义务处处可怜这些寒生,就是你高高在上的本钱吗你不过是由着自己的心软让他们心存侥幸,将他们推入更惨的境地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错了”
祝英台拼命的摇着头,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我以后会改,我什么都去学,我学着当士族,我学着你们的规矩,我学着持身所正,处事周全,可你现在别让他去见官啊”
“你不明白,正如他选择见官是为了以己身杜绝他日有再犯之事,我将他送官,也是为了以此事杜绝他日再有类似的侥幸。你劝我救他,反倒是害他,他不会谢你,反倒要我怪我,你说是不是”
马文才带着理所当然地气势,斜觑着身前的梁山伯。
祝英台立刻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梁山伯,希望他能够像是西馆一样,再说出什么让人励志不已的劝解之言来。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控了。
一直安静看着刘有助“求成全”的梁山伯,同样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是,若你当着我等之面宽恕他,我倒要怀疑你是在刻意放纵矛盾激化,想要在这个关头毁了五馆再次复兴的机会,借由维护士族所在的国子学及其控制的出仕路径。毕竟,你也是士族,还是完全可以进国子学的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