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南星深吸一口气,“您原本就是打算并吞仲氏的吧,那些银行的催帐,打上门来的赞助商……大部分都是您的人吧?”
金世遗闭闭眼睛后,坦然回望住他,“在这里要生存下去,不进则退。今天你不吞并别家,那么就是等于把自己送给别人吞并。南星,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
“那您还希望我在这里继承您的医院?”
“人活一世总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出一些成绩,而我相信,以你的聪明,你能够把这一切做到最好。”
“即便我从此再也不会开心?”
“没有人天生就会喜欢这些的,但是真的到达了高峰,自然有令你开心的别样景色。”金世遗说,“你会喜欢的。”
“……是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都那么执著于自己所要的东西?一旦确定目标就决不放弃,即便伤害别人也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
“那么对不起,我不要了。”
“……”
“就像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去治疗我的听力,宁愿保留我的安静也不要六音入耳一样,我不要那些高峰,不要舞台,我只要我的心始终一如我来上海的时候那样平静。”
“这是……”
“我的时间并不多,算一算,大约也就还有十年。”厉南星轻笑一下,“所以我不要把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候耗费在计算和勾心斗角上面,我只想我的有生之年,幸福,快乐,美满,安静。您可以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吗,阿爸?当我离开这里,就请您把我彻底忘记。”
金世遗整个人都被那个称呼镇住,即便已经在这个大上海沉浮了那么多年,他依然无法抵御当这个词被这个孩子呼喊出来时候的震撼。
“有些人并不愿意跟上您的脚步,因为您自以为是的幸福,也许并不适合他们。”厉南星看着金世遗,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如同很多年前那个干净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阿姆来信,把当年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他说,“姑姑不是不愿意成为你的妻子,为你生育孩子。当年的真相是,她……”
“我知道!”金世遗突然打断了厉南星的话。那些绝望的往事,其实一直就住在他的脑子里,没有一刻离开过。
厉胜男是天生无法接受性爱的石女,如果没有金世遗的追逐,或许她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女东巴。可是金世遗执著的追求,让她沉沦孽海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路。她动了心,牵了情,但又怕金世遗因为她的身体缺陷抛弃她。于是她下药,让同胞妹妹和金世遗发生了关系并因此怀上了金世遗的孩子。那便是当年撕碎了四个人一生幸福的真相,并没有人们传颂的那么美丽,但是也不是想象的那么丑陋,那只是人在爱和恨里挣扎,沉浮,倾覆,这样就是一生了。
厉南星站起来,向着金世遗鞠了个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感谢你赐予了我生命。只是我不愿意重蹈姑姑的覆辙,对不起阿爸,我要回家。”
厉南星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金逐流站在门口,似乎有话想说的样子,于是便微笑起来,“说吧,这次我保证不打你。”
本能想起他的拳头给自己的痛,金逐流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然后自己也笑了起来,好一会儿,“对不起,哥,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哥哥。”
厉南星笑着问:“如果知道了呢?”
金逐流想想,“嗯,如果知道的话……大约还是会这样安排的。”
是啊,这就是这个城市里的人的执念,不,或许应该说是魅力也不一定。厉南星想,他们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把自己的目标贯彻到底。而自己,果然还是适合在青山下种种草药啊。
“……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金逐流问,“我总觉得,陆小鸡那个渣是没有胆量跟你坦白这一切的。”
厉南星微微抿了抿唇,然后回答:“燕燕早就醒过来了,最初的情况就是她告诉我的。”而后,温和的花律师突然换成了冷硬派的西门律师,厉南星就知道,很多即便是花满楼也无法认同的事情正在进行当中了。
“那你还……”还跟陆小鸡那个混蛋在一起?
厉南星的笑容苦涩起来,“我喜欢他。”顿一顿,“只是没有办法原谅他。”所以装作不知道就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
但终究还是……
深吸一口气,厉南星改变了话题,“好好照顾红英,她对我的救命之恩,就要你替我还了。”
“……”金逐流不自在起来,“红英,她,她也没有原谅我。而且她说,她喜欢的人是你……”
厉南星差点一个暴栗敲在那个傻小子的头上,“但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爹不是我!”
“啊?!”金逐流张大了嘴巴,就差没有吐出舌头了,否则就跟呆狗完全一个模样,“她,她,她她她她,她有了?”一跳三丈高,“她有了!”
厉南星摇头苦笑,看着金逐流跳起来跑走的身影,心里慢慢牵出一丝亲情的温柔。这样,也好!就算他离开了,这里也很快会有新的人加入进来。每个人的生活是每个人自己的喜剧,现在是他该退场了。
笑容突然凝结在脸上,医院门廊那头,逆光把那人的身形制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剪影,看不清楚表情,看不出欢喜忧伤,看不出曾经答应过的:陪你去看那个好像燃烧起来山坳的誓言会有对应的样子。
厉南星紧了紧手里的包,一步步走过去,没有停留没有迟疑,却最终还是擦肩而过。
有的人来有的人走,有的人喜欢这个城市就有人无法在这里生存。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如此而已!
一年后
厉南星推开房门,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走错了路。无数深红的杜鹃成捆成扎成堆地放在他的房间里,那鲜艳的颜色,简直就像整个房间都燃烧了起来。
眨眨眼睛,他甚至还没有搞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真实,一双手臂猛然把他拉进了房间,然后一脚踢上门,在那个人带着火焰般的热吻亲上来的时候,厉南星的想法有两个。
一个是:早知道这个家伙会来,自己手里的火车票就不去买了。
另一个是:阿姆说错了,什么这世上没有无法原谅的事情?这个混蛋咬得他,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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