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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翠竹林。
崇離垢再一次從夢中驚醒。
她環視一圈四周,見自?己仍身處這間竹搭的小小陋室,稍稍定下心?神。她渾渾噩噩地從蒲墊上站起來,一身純淨的白衣都被方才沁出的冷汗弄濕了。
崇離垢在這間小得僅能容得下她一人的屋子中徘徊幾步,側耳默默傾聽屋外風吹竹林發?出的蕭蕭弄葉聲。
每當崇離垢疲累時,心?中便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父親那張滿含殷殷期望的臉。
他曾說,自?己揮出的每一道?劍氣,都是為了日後弒魔所?作的鋪墊,沒有一劍是白用功。離垢啊,你要明淨如水,輕靈如風。你天生是權力的中心?,只需高坐神台便好,可切莫沾染上世?俗的塵埃。
可若真如此?……
若他年?某日我真要弒魔,那如今被心?魔附體蠶食的我,又該如何自?處?
想到這裡,她又想起了那張數次出現在心?魔幻境之中的臉。
第一次在夢中與那人遇見,是在崇離垢築基的那一天。那時她意識抽離,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能按著本能往前走去?。這處光線昏暗,冷水一直蔓延至膝下,她趟著水逐階往下走去?,雙手?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鎖鏈。
雙目難以視物,只能摸索著鎖鏈繼續往前走。順著這條不知延伸至何處的鎖鏈,她在最後摸到了一隻如死屍般冷硬的手?。
……這隻手?好冷,卻不斷有蜿蜒的熱流往下流淌而去?。崇離垢沿著不斷下滴的液體往上看去?,猝然看見了那人慘白的臉。
這該是怎樣一張受盡痛苦的臉啊。
那個人不光雙眼被剜去?,口舌被剪去?,就連耳朵也不斷往外滲著血。崇離垢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方才摸到的熱流,正?是從這個被鎖鏈困住的人身上流出的鮮血——
她猛然驚醒。
崇離垢原以為這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巧合,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漸看得愈來愈清,愈來愈近,直到近得可以看清那個人鬢邊破碎的牡丹花,看清那個人白衣底下被掏空的血肉,無?數混雜著肉塊的鮮血將這整座冷池染得通紅。
崇離垢自?從降生起便一直穿著雪色。
她模糊記得,自?己幼時也是想要鮮亮的衣衫的。母親買來給她穿了一次,然而父親那日歸來後臉色卻變得十分難看。那是她記憶中最後一次穿除卻白以外的顏色。
然而誰也沒想到,自?那日後不久,母親便對外宣稱雲遊,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身邊。
即便只允讓她穿白衣又如何?
心?魔中那個人流出來的血早已將崇離垢整個浸泡起來,染成血紅。她如今也日日穿白衣,可父親卻不知道?,那身在血水中趟過的衣衫早已不復舊色。無?論施多少清身訣、換多少身一模一樣的衣,都再也無?法變回從前了。
今日,她又在心?魔中見到她了。
還是那座陰暗潮濕,不知在何處的冷池,那條沉重不堪的鎖神鏈,那根通天的青銅柱。與往先?不一樣的是,那被緊緊固定在青銅柱上,明顯只剩一口氣的少年?修士忽然垂著空洞的眼睛向她望過來,嘴唇翕動,似乎是想要對自?己說些什麼。
於是,崇離垢將耳朵貼上她冷得如雪的唇邊。
「……還給我,」那個人用氣音輕輕呢喃道?,「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直至醒來許久,這句話與她的臉一直在崇離垢心?中徘徊不去?。
她走出竹屋,仰頭望著足有數人高的青青竹節,握劍的手?緊了緊,又無?力地鬆開。
崇離垢聽見數里之外其餘門?生的談笑與兵刃相撞聲,又想起刀宗收的那位與自?己心?魔中那人長相極為相似的小師妹,想起她將自?己手?輕輕托起的溫度,心?中忽然升起幾分渴望。
然而重重竹林壓著她,束縛著她。如此?無?的生活,她至今已過了百餘年?。
這一刻,她頭一次對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所?謂天命產生了懷疑。
第o46章鼎夏山巔
蒼茫雲海間,數隻通體雪白,只尾尖一點殷紅的巨鳥飛掠而過,在諸位佩刀執劍,意?氣風發的少年頭頂投下一片暗影。
景應願走在人群的末尾,抬頭望向眼前這座拙樸的宮殿,對著?殿門之上的門匾暗自出神。
這是一張碩大的紫檀木匾。匾被風霜洗刷數千年,已經顯出些許舊色,卻依然能從匾上龍飛鳳舞的行書體上看出當年風骨——
「鼎夏學宮?」
前面一行人吵吵嚷嚷鬧得景應願有些頭疼,她乾脆駐足停在了這塊木匾之下,花了番功夫才辨清楚這飛揚的字跡究竟寫的是什麼。
「此處正是你們接下來要待的地方,」不知何時,謝辭昭停駐在了她身邊,耐心介紹道,「往年學生們都是同吃同住的,本屆也?是一樣。」
身後有飛雁啼鳴,她們如?今身處的地方正是鼎夏山的山巔。山頂風大,將景應願的髮絲吹起?,迷亂了她的眼睛。
她回身長望雲海。在鼎夏山巔處俯瞰山下,與人間城鎮等大的物外小城似乎也?縮成了一汪水窪,此時再?回看匾,只覺心跡開明,已不似前世那年。
謝辭昭引著?她進?了殿門,殿中長著?數顆古松,柳姒衣蹲在古松之下,一身青衣幾乎與樹融為一體,正垂眸戳著?地上亂滾的松果玩。曉青溟站在一旁,眼神時不時朝她那邊瞟過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