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局外视角,回顾古铮给他的记忆,知远不得不承认,古铮确实证据充分。
报纸给他的声音,和他之前看那白纸时感受到的议论,是一模一样的。代入古铮视角时,她被这些声音轰炸时的茫然无措也是真真切切的。报纸是她仅剩的对自我的认知,可这个自我,却因为记忆的空缺,活像是别人给的、不属于她的东西。这样的感情,和开场她抓着报纸却不愿去看时的心情是一致的——她一直对这些没有感觉,仿佛那不是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更明显的证据是她化的人形:双麻花辫,染血白裙,胸口插刀。她化形时,下意识地就形成了这副打扮,可她那时明明就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不是她的死状,而是他在六岁时对她死状的想象。而他对她死状的想象,又来自于听到的传闻。他的记忆,终于把一切串联起来,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她过去的存在,她寻找到的记忆的真实性。
这样想来,也难怪她刚刚会那么高兴。不是因为故友相认,而是在这一切不确定的记忆里,她终于有了个锚,能确定自己的过去。知远想到这里,终于开始理解古铮的执念了——做人的记忆忘了,做鬼的记忆也没了,偏生还记得一点点,知道自己忘了,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也找不到,甚至都确定不了……也难怪她执念于此,一直要他帮忙寻找真相呢。
而且,作为局外者,知远还有更多的信息可以猜测和推断。
比如,那报纸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他认识白影的时候,白影从来都是一抹普通的白,只有浓淡之分,没有拿过什么报纸。可在古铮的记忆里,从开始到最后,从感情清晰到消散,她手上的报纸一直都在。不光在,后面它甚至清晰到能复原当年的议论,即使那并不是古铮所在乎的东西。那报纸,或者说,那报纸所代表的,由他人议论奠定的,古铮的自我认知,只存在于古铮的概念里。或许,这就是它能保留下来的原因——它并非记忆,更像是古铮自我的象征物,或者说,古铮的本体?
再比如,仔细想想,这个故事里,肯定有其他人参与。
古铮为什么会失去所有意识,又为什么会醒来,这点没有信息,不好推断。可从知远目前了解的情报和他个人的感知来看,毫无疑问,鬼怪是要讲强度的。而且,这强度是要有能量来源的,强度间差异也是会被他感知的。
知远记得很清楚,当初他主动接近白影,就是因为它感觉不强,不危险,没有其他鬼怪的那种阴寒感和毛感——那些鬼怪他打心底就不想让它们接近。现在想来,他从小到大没被鬼怪挨过身,恐怕也是因为这种自内心的本能抗拒吧?
而白影不一样。它很淡,一开始总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当时他还很担心它,总害怕它消散了,天天没事就跑去看它,直到看到它一天天浓了起来,才算放下心来。再结合古铮这边的感觉,他那时,其实相当于用自己的能量养鬼了吧?而后来他以为古铮是幻觉、不去看她的时候,古铮其实在慢慢消散了吧?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来了。后来古铮化为人形,又是从哪里来的能量?要养鬼,又为什么要挑她?又不强,又不够凶——即使是现在的她,诡异归诡异,看起来也是完全不适合作战的,打着架都还要抽空去荡一下秋千。若只是想培养恶鬼,知远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就他从小到大见过的、给他留下心理阴影的鬼影们,哪一个看起来都比她适合。她失去的记忆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和古宅、和当年的凶案有关系吗?后来封锁古宅的教会,又到底在鼓捣什么?
知远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勾起了好奇心了。不仅仅是因为目前的一切看起来藏着个大秘密,更在于他太过清楚,他这个完全的局外人兼鬼怪受害者,很快就会被大人们以保护的名义赶出去。他不做些什么,就会什么都不知道的。
鬼怪本就是对普通人隐瞒的事情,他又只是一个普通的初中学生,这事看起来又牵扯到教会,而古镇教会很多,多到可以宣称古镇在教会的势力范围内。这每一点,都足以成为对他隐瞒真相的理由。别说那道士原本就想让他离开,就算是姐姐,也只会说,让我来吧,等我查完再告诉你,你在后方等着就好。
知远当然知道,这是对的,他其实应该离开。这毕竟是个连鬼都觉得,出现鬼不科学的世界。他离开了,世界不会有事的,有事的只会是这些鬼而已。谁会在乎他们的想法呢?谁不想解决他们带来的困扰呢?他若不是因为误会体会到了他们的心情,恐怕也只想让他们赶紧消失吧?谁会想要脑袋里住鬼呢?谁又在乎困扰自己的鬼的故事呢?他如果只从自己的利害角度考虑和选择,此刻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知远在心里说着,他知道现在的状态下,古铮能感觉到他的坚定,也能体会他的决心。他感觉到迟疑的情绪传了过来。虽然一直叫他帮忙,可他真答应时,古铮反而犹豫了:
你告诉了我很多东西,可是,我是你不会喜欢的恶鬼。
我知道。所以,作为交换,请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事情,这样我才有头绪去查你想知道的那些东西。你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但或许也只有我这样冲动的小孩,才会愿意帮你查探这些事吧?即使是敌人也没关系,我会帮你查的,这不冲突。
知远知道,古铮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就像他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犹豫,甚至能感觉出她犹豫的来源。她一直知道,她一直看得到他的害怕,抗拒,敷衍,她只是一直无视掉这些,就像他之前无视掉自己的异常一样。而当他真真正正答应她时,她再也不能假装他们之间没有分歧了。
犹豫一阵,古铮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她容貌一阵变幻,竟变回古铮的模样。她的眼睛依旧殷红,被她注视着的知远逐渐恍惚。在这恍惚之中,却有一道叹息般的话语,清晰地刻在知远心上:
反正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什么都不会失去。我告诉你吧,然后,你就可以放弃了。
这是在说什么呢?知远有些迷糊。他好像做起梦来,而且一直在做梦,无数个梦。混沌的、错乱的、流光一样转瞬即逝的梦。那些梦叠得太多太乱,太过模糊,又消逝得太快,他竟然都想不起自己都梦见了什么,只残留一点点的印象。
最开始,好像是他被害死了全家。场景叠得太多,感情变化太细,他最后记住的,只有自己怀着咬牙切齿的仇恨,要杀掉遇见的所有人。好像他也杀了不少人,好像他被融化了,好像他又被害死全家了,好像他又仇恨了,好像他又杀人了,好像他又被融化了。在这无限的循环中,一个念头清晰起来:
她住进了我家,所以我杀了她全家。
一个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他出现了,和那个满怀仇恨的他,叠在同一份感觉上,连场景都好像是同一个。他们无止境地在相似的场景里纠缠着,他记不住梦境,只记得自己又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两边的感情都叠加在他身上,但这两边的感情,区别又太过明显,以至于他能轻易分出:
当他是加害方时,他是新生的、感情还不太完整的那个。他好像都没有什么激烈的感情,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要动手,就是要杀害另一个人全家。当他是受害方时,他是感情复杂,会害怕,会彷徨,会逃避,会愤怒的那方。但这一切的感情,都会在全家受害之后,定格成炽烈的憎恨。在这样的区别之下,他甚至会觉得,这两个他,会有着不同的名字,只是他一时间叫不出来而已。
在这无止境的纠缠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到了自己的爱人,准确地说,是受害方视角的爱人。梦境消逝太快,他记不住爱人都做了什么,只记住了自己怀着的爱意,以及爱人出现后,自己不一样的结局——他消失了。不是怀着愤恨被融化,而是安宁地消失了。
而加害方的视角也在变化。他的感情逐渐完整,他仿佛在羡慕,在疑惑,在思考,在决定,在执行,在失落,在伪装,最后,变成一种明白这些与己无关、彻头彻尾的冷漠。怀着这样的冷漠,他突然开口了:
都是些重复场景,可是,总要给你看一个的吧?
回过神来时,知远现自己又站在古宅中间了。他提着刀,身上还在滴血,身旁是倒地的父母——不,那是江朝月的父母!他大脑一片空白,看着眼前畏惧而惊恐的年轻男人,流下泪来,声音嘶哑:
“茂生,你看到了吧,我杀了他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感觉自己身体一轻,忽然间又开了一个视角,看到提着刀,滴着血,呆呆地站在父母的尸体间的江朝月。在原本的视角里,对面那慌张的年轻男人忽然脸色平静下来,对她伸出手,声音也带着一种奇怪感觉:
“把刀给我。我帮你处理。”
明明场面很诡异,他却像被蛊惑一般,把刀递了过去,又被另一个视角的自己接住。接着,他不带一丝犹豫地砍向江朝月,在江朝月的视角里,他居然感觉到一阵释然:
原来,你也一样……原来,不是我的错……
但江朝月的视角里不止有释然。她心里还掺着一种微妙的恐慌,好像她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什么绝对不应该想起来的东西,好像此情此景还有着什么问题,但她抗拒着想起。就这样吧,就这样就够了……她心底的声音这样说着。
在男人的视角,则是极度淡漠的思考——即使他正在拿着刀,把江朝月砍得乱七八糟,他的心却完全不在刀上。我杀她全家,是因为我要想起我当初是怎么杀我全家的,我不知道这个真相,我要试一下,或许就能想起来了。来自男人心底的声音这样说着。但是我是冤枉的,所以应该还要有一个凶手,一个逃走的凶手才行,他很合适。好,就这样,这应该是当年生的事……嗯?
两个视角齐齐转向门口。看清门口出现的人的那一刹,知远心脏几乎停跳了。是姐姐!她面色苍白地看着屋内的一切,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继续,我不打扰你们了……”
她几乎是拔腿就想逃,知远却感觉自己脑里浮现了浅浅的疑惑,还有一个极度淡漠的想法。拉进来。脑里的声音这样平静地说着。知远感觉自己身体动了起来,无数双手都碰到了姐姐,无数双凭空浮现的手臂将她拽倒在地。“知临!”知远大叫一声,周围场景连同知临一起轰然破碎。他一下就从那多重感觉中摆脱出来,也看到了场景破碎后露出的另一个场景——
城隍庙,他现在就在城隍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