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的永明剑,剑光永明……”
拓跋珪每当服石后,往往性情大变。此时帐中侍从,谁敢来扶?
刘裕道:
“陛下,移步去帐外动动吧。”
拓跋珪已不发狂,只是却起不来身子。
刘裕是南朝人,深知吃了五石散,切忌坐卧,必须“行散”、“发散”:
行散发散,就是走路。
是药三分毒,五石散的刚猛药性里,起码占了毒性八分;
这五石散的毒素只能通过运动挥发。服石后,如果坐卧不动,毒素便会郁结于内;久而久之,毒性越积越多,服食者的寿命也越折越短。
读书游历、隐逸山林、纵酒服石,由来是南朝风气。
南朝世族子弟,要么单纯以服药为享乐;
要么就是躲避世事昏暗,只求超然物外之情,借着药石自我放逐。
拓跋珪贵为一国之主,南征北讨,无往不利;刘裕想不明白,他服药自轻自贱,究竟所为何事。
刘裕道:
“昨日黄河西岸,陛下因何,以六镇汉人为肉盾?那些六镇子弟,也是你大魏军人。”
史官崔光,在席上详记了永明剑故事,极赋溢美之能;此时进入帐中,呈上了新修的史书。崔光又献上一壶热酒给魏主发散,拓跋珪药劲半过,满口酒气,道:
“汉朝,前面是秦朝。秦朝军法,以首级计算战士军功:秦法里,割取甲士的首级,才能算是首级;从军的役夫与奴隶,人头一文不名。同理,六镇汉人,不披甲,算不得我大魏军人。”
“不是陛下国中军人,就可以被肆意滥杀了吗?”
拓跋珪倚着沙盘站起,语态渐渐恢复如常:
“天如圆盖,地如棋局。棋盘那么大,下棋的,就只有敌我两个人;其余的,都是棋子。”
“杀一人而救万人,杀之可也;杀万人而救万万人,杀之可也。昨日燕军追兵赶到西岸,我军精骑还没尽数渡河,我不用六镇殿后,用谁殿后?精兵只有三万,我若是挪用一两万魏骑阻敌,待老本拼光,今日你我,早已被燕人包饺子了!”
();() “滥杀?刘裕,你漂泊江湖,万里赶路,这一路上,你敢拍着胸脯和寡人说,你不曾滥杀一人吗?”
刘裕摇头道:
“我自离丹徒郡,所杀贪官污吏、流贼恶霸,不可胜数,未曾枉杀。唯独在京口城中,一怒之下,将郡守全家,满门屠戮。这里面,有罪不至死的老仆,也有无辜受害的妇孺,我至今追忆,常常后悔……”
拓跋珪大笑道:“痛快!痛快!春风秋草,有何可惜?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王!”
刘裕叹道,“说破天来,英雄不可宰割人命,如视草芥!”
史官崔光,捉笔怒道:
“大胆刘裕!你触怒龙颜,是要造反吗?你罪当诛!”
“英雄性命,也不可如同草芥,而为人轻易宰割。”刘裕淡然道:“我来塞北,只为酬报魏主恩情;从未依附,谈何造反?”
拓跋珪挥挥手,道:
“刘裕,你领着人回吧。我原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刘裕长揖,道:
“陛下立国开疆,国中汉人,也是魏人。”
“没有战事时,你不管他们餐风饮露、衣不蔽体;打起来了,你让他们拎着竹枪、扛着锄头,做那送死的大队、垫脚的尸骨?”
“鲜卑也好,匈奴也好,羯也好,羌也好,氐也好,五族南下中原,至今已数十年——
在南朝说这个话,我的脊背会被士人君子们戳烂;但我就是要讲,这天下间一姓的兴亡,关乎百姓何加?这天下间一姓的没落,多因乱自上作,匹夫匹妇,又有何责?
抛开那些虚伪不堪的道德廉耻,战乱中残存的中原百姓,真的在乎这天下姓拓跋、姓慕容还是姓司马吗?天下没有一家的姓氏,天下的姓氏,本是百姓的姓氏啊!
只要你给他们一片土地耕种,让他们两餐能吃上一口热饭,哪怕你欺负他们,凌辱他们——
汉人,是坚忍的民族。汉人,对于压迫的忍耐程度,太高了。
他们只要一片土、一口饭,你就可以轻轻松松用城墙框子围起来他们,“囗”里面端坐着陛下一个“王”,天下叩首,唯汝独尊。孔老二说,圣人牧民而治,这牧字,无非是把百姓做牛马圈养。
这些牛马,都是好牛马。
等框子外面出了大事儿,为了这片土,为了这口饭,他们愿意为了这个框子,为了框子里的王,舍生取义,慷慨赴死:
别小看牛马,牛马很多时候,都不怕死——只是怕死的没有价值。
其实真正该死的,反倒是那些狗日的圣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我也是牛马。从南到北,踏遍关山,我更加确信,我不过是个牛马。
昨日,黄河东岸,斩杀慕容农,算是第二桩功绩;拉回六镇子弟的命,在陛下眼里,大概半点也算不得功绩。
既然如此,我与北魏,恩怨未清。
我仍亏欠陛下一桩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