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起感谢的口哨后,祖先生见挑选款式的女顾客越来越多,果断逃向店外,呼吸未遭香水污染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妻子那种淡雅体香的他,实在受不住灰都女性喷洒的液体,太浓郁、太刻意了。
喘过气的祖先生不时回瞥店内,只待茉亚量好尺寸就拦一辆马车,免得给熙攘的人流抢走了本就紧俏的交通工具,要费力气徒步走回大公府。至于耳边的那个声音,不论他如何询问,都再不回复,仿若从未出现。他正困惑,却听见一位拄着拐杖的报童在街对面大声叫卖这周的《灰都公报》,可这午阳即将西移的时间,习惯于清晨买报的居民又岂会赏他生意?听着急促的喊声、看着焦虑的汗珠,异国来的男人仿佛重归那片被流放的湿林,一身病骨酸痛难耐,忍不住去隔壁的糕饼店买了方面包,夹好银币后,穿过街扔给报童,抽了张读过的报纸入怀。
没等他听完报童磕巴的感激,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叫他顿生寒颤:“仲良兄,别来无恙啊。”
在他回头看清来者之前,报童已夹起拐杖,一溜烟跑个没影。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今次是大意了,不由暗骂:“妈的,上套了。”
光听声音,他已清楚来者是谁。那日在圣城遇袭,就是这位贫农出身的、时常向他请教语言知识的御天士率先反击,劝他以天晶祭献天曜率众人逃回梁国。可惜,祖特使早将焱王赏赐的天晶倒卖为金银,可不愿腾出余力念诵经文,而是趁护卫们搏命时跃上夫人的背,头也不回地抛下错愕的使团逃跑。
“牛贤弟,你没死啊?”说出来人的姓氏后,祖仲良竟回身与他拥抱,打起了哭腔,“圣城一别,我道你等凶多吉少…”
“仲良兄全无惊惧之心啊。不过,我二人同为他乡孤舟,唯入乡随俗方可妥善摆渡,少讲家乡话,说格威兰语最好。在这里,我起了个新名,就叫‘卡特莱’,如何?可算般配?”语毕,自名卡特莱的梁人说出口音浓郁的格威兰语,更快掌拍响他的脊背,热情似招待久别重逢的好友,“在这里,您又换了怎样的称呼?”
“祖先生,祖。”
“哎呀,您还是个恋旧的人,独在异国,不忘本姓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自称为‘牛’吗?我们都是思乡的可怜人啊,对吧?”祖先生非常清楚,所谓的格威兰名“卡特莱”不过是梁语“牛”的直译读音而已,“要不然,你早就掐断我的脖子啦,没错吧?”
“果然,你还是精明如故啊…祖先生,”卡特莱推开他,望向街对面的服装店,把那张唯有顶着毒辣的太阳、与水田泥土相伴才能磨砺出的棕黄面孔攒出憨厚的褶皱,“容我冒昧,用这等手段请你一叙,毕竟,我得尽量避开您的夫人,以免她不问缘由就动起来手来啊。”
“她可不是个暴力的人。”
“是吗?我怎么记得,您在酒馆搭讪时,直接给她一腿蹬到了地上?若没我跟随左右,恐怕老兄你会给她踩坏了命根,断子绝孙吧?”
“闲话少说,”祖先生虽笑得难堪,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服装店的方向,“你我都是聪明人,不如推心置腹,省时省力。”
卡特莱后退两步,背靠着墙,抓起头里的虱子,用填满泥垢的指甲将之掐为两段:“痛快,长话短说吧,我打听到老兄在大公府就职,想托老兄你帮帮忙,可别推辞啊。”
“什么忙?”
“我想学老兄你去大公府讨份长工。”
“做梦。”
“不不不不,凭老兄你的尖牙利齿,这岂非小事一桩?”卡特莱闭上一只眼,揉起眼皮来,睁着的那只眼则眯得紧,像是在抱怨,“我可是好容易跑来灰都,绝不肯打道回府,或是去别处谋生。这灰都环境怡人,婆娘白得油,吃喝香甜油腻,比寡盐淡味的大梁好太多啦。所以啊,老兄你切莫推辞,就当帮同乡一把啊,再者,即便是灰都的大公,也不会嫌前来投奔的圣恩者太多吧?为我引个路可是双赢啊,祖先生?”
“合情合理,”见茉亚还未离店,祖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简直想把之前对她不属于那类沉迷挑选衣物的女人的判断吞回肚子里去,“但我不太能相信被我出卖过的人。”
“各跑各命,谈何出卖?”他的紧张,卡特莱是满不在乎,只顾着抓头里的虱子,“我明白,使团受袭纯属意外,你只是把应急的圣岩拿去换钱了。怎么,很惊讶?老兄,你在涅玟的花船找商人说闲话的两次,我可都盯着呢。说真的,少瞧不起我们农民啊,祖先生,农民又不是拉石磨还认死理的蠢驴。看看,跟了你才几年,我这个农民就学会足两门语言——格威兰语、博萨语,这像是一个死脑筋能有的本事?当日,一见你跳上夫人的背跑远,我也甩开腿溜之大吉啦。我估计着,另外两位也差不多吧?说到底,命是自己的,用去守焱王的破剑,不是往田里播熟米——缺心眼吗?”
“好,我们约个时间,”在祖先生的认知里,漫不经心的话最有说服力,而若给奥兰德大公引荐一位圣恩者,也确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哪天有空?”
“唔,明个吧,早上?中午?下午?”又捏死一只虱子后,卡特莱面露难色,苦笑几声,“老兄,看你、看你,我不急。但在那之前,先借我点应急的保命钱吧,我总不能顶着这油臭的头跟你进大公府吧?你放心,我是讲信誉的人,向来有借有还,不是吗?”
掏出十枚银币后,祖先生与卡特莱约好了会面的地点和时间,目送这同行三年有余的故人去糕饼店买了奶油蛋糕,边啃着边去寻理店的方位。而见茉亚还未摆脱服装的诱惑,他理正衣领,准备去稍作催促了。
可还未走出一步,他眼前一黑,而后被什么扯倒,往身后的方向拖行数米,滚过了一片湿漉潮软的堆积物,被坚硬的东西踏在地上猛踢。
无用摸,他也知道是有人给自己蒙了麻袋,拖进堆满垃圾的小巷里,用皮靴狠踹猛踏。他马上护住头夹紧腿,以免最宝贝的部位受到重创,且回想起是谁会这么无聊,用这种方法痛揍自己。
是卡特莱?不可能,真要动手报复,身为圣恩者的同乡绝不介意在照面时掐断他的喉咙。那会是谁?前些日子被他的馊主意害惨的贵族和议员?笃定谁是真凶后,他忍着疼,开始思量大公的用意,不,也许与大公无关,仅仅是府邸内有人走漏了口风,把歪主意出自一位黑的异国人的消息泄露了。
在他沉思应对之策时,拳脚停了,惨叫响了。当蒙着头的麻袋被撕裂,他重见了明媚的光,以及比光更明媚的茉亚:“没事吧?祖。”
“没事…你信吗?”看了看三名被夫人摔得七倒八歪的流氓,祖先生摸了摸鼻子,却触出针扎的剧痛,“断了…断了…”
“哪里断了?”说着,茉亚伸手扒开他的衣服,检查起伤势来。
“鼻子,鼻子…别乱摸,在街上呢!”
“哦。”
茉亚收回手,踩住一名流氓的胳膊,将之痛醒,接着捏住想挣扎的手指,问:“谁让你们来的?”
见流氓硬着嘴不回话,茉亚捏住食指的指尖,将远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还是闭口不谈,茉亚又捏住食指的中段,将中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的嘴唇虽咬得青,却还是只字不吐。茉亚再捏住食指的根段,将近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三痛叠加,硬气的流氓终于出惨叫,开腔哭骂,但有用的信息是丁点不露。茉亚叹了口气,将拐成四段的食指揉成团,又卷叠了两道:“说吧,还有九根指头,不,十根。”
听清了要命的警告,流氓看向灰的女士,眼里饱含惊恐:“瓦瑞科…黎谢图街的…瓦瑞科…放过我,放过我,我知错了…”
“啊?这是谁啊?”祖先生一时记不起和这人有何过节,在茉亚的搀扶下撑着腰站直身,还了流氓们几脚。他刚想走出去喊辆马车,却被夫人横抱在怀里,带进一辆刚载上客人的马车,讪笑着道歉,请先来者离开,唤车夫去往大公府,满脸的淤青都泛起红光,“丢人丢大了啊…给我留些颜面啊,好太太。”
茉亚低垂头,拿手帕擦去他在垃圾里滚出的脏灰:“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