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亚迪菈在两年前预先知道麦格达的医疗资源会因陆路交通封锁而急剧短缺,她就是选择赖在学校里读博,也不会出来培训,回麦格达当医院的奴隶。
这不,由于医院人手严重不足,她竟被肛肠科“借”去培训——
说是培训,实则干活。肛肠科的大夫们也不管她有无相关经验,只让她旁观了三五场指检和换药的过程,便催她上阵实践。
她自诩在校成绩优异,有着丰富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可当她面对活生生的病人,隔着手套触摸息肉,感受到了痔疮的脉动与温度,在一声声哭爹喊娘的呻吟中嗅到劣质口罩压根挡不住的粪臭,于午休时间冲进厕所把手搓到脱皮,却在食堂打饭时因看见花生酱而丧失食欲,她才明白大体老师和病人真的是两码事。
单是指检倒也罢了,她好歹是预备役医生,医者仁心的准则尚未淡忘,奇形怪状的腚眼还不足以难倒她。但那些牛鬼蛇神似的病人,非要冲破她的阈值,不把她的耐性清零不罢休。
仅仅三天,她便撕毁七年来养成的隐私保护准则,在聊天频道里尽情地倾泻奇葩病例:
最恶心的一个,是个褶子深过股沟的老男人。亚迪菈刚要上手掏掏,这家伙就跟个婆娘般撒泼,偏不要女医生来指检,就要年轻的小伙子来。其他大夫耐着性子劝下,好容易帮亚迪菈做完指检,这老男人竟去找医务科投诉亚迪菈,害她本就不多的工资又被扣掉一成,今月连一千三迪欧都拿不到了!
最变态的一个,是个浑身打满钉子的年轻人。用方言说,这人的沟子松得像箩筐,莫说指检,把胳膊搁进去亦非难事。而且,他的身上长满了红斑,私密处更不乏疣状物,若是割下来,就是医学博物馆也难见到的标本。经亚迪菈多次追问,此人才承认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别的大夫好心劝他洁身自好,他却强词夺理,称他在公园里找老头卖屁股,和嫖虫们找浓妆艳抹的陪酒女没有区别,只是运气不佳,一中招。
最可怜的一个,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他没有身份证或驾照,也没有父母陪同,若不是亚迪菈盘问许久,加之排队的病人骂娘,他定不会承认身上生过的事情——一个星期前,他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相中,被迫去陪一堆秃顶、臃肿又油腻的老圣职者喝酒。酒醒之后,他痛得不行,报警求助,哪知警署和圣堂沆瀣一气,以市长培训武装警备队、警力不足为由拒绝受理,他只得找老师借钱,来医院检查,以免得了什么传染病而不自知。
分享完肛肠科的三个故事,亚迪菈心里的无名火缓缓熄灭了。她没有第一时间查看网友们的回复,而是把脸埋进臂弯,深深地自责——
干什么?她在干什么?出卖病人的隐私,分享病人的苦痛,能帮她获得快乐,能让她的工作轻松吗?她做这些是图什么?难道真如导师讲的一样,学校教的医德伦理都是狗屁,医生的职业也没有丁点儿神圣性,她只需要为自身考虑,混水摸鱼,熬过培训期,持证上岗就达成了人生第一阶段的目标‘找工作’?
“嘻嘻嘻…”亚迪菈不知是笑还是哭,笑得瘆人,哭得欢快,“持证上岗,有用吗?从无证苦工变成有证苦工,一个月四千迪欧的工资,一周两天夜班照旧,周末加班开会接电话,跟说不懂话的傻逼家属煲电话粥…上岗上岗,上他奶奶个头!”
辱骂改变不了现状,仅能让她的心情愉快一些。而在如今的麦格达,愉快是稀有的情绪,倘若辱骂必能愉悦内心,那么骂到地老天荒也未尝不可。
玩笑话。相比漫无目的的脏话,还是网友们的评论和趣闻分享更能驱赶烦闷。她不午休了,盯着聊天频道里的文字,等待一条条攻击同性取向者的言自动刷新,果然守到了一条傻得可爱的消息:
“你们北方这么乱?没有人管的么?”
亚迪菈盯着那个有印象的头像,想起这位网友曾在群里说过父亲炒股的故事,是位住在南共治区的女孩,便打字回复:
“乱啊,北方乱成活牛肚了!还请你们送使者来整顿乱象,赐予我们安稳而洁净的生活吧!”
谁都瞧得出,亚迪菈是在揶揄这位南方的网友活在帝皇使者的重压之下。频道里的其他网民也开始细属使者的恶行,譬如残酷的刑罚、凶暴的记过制、疯狂的个人崇拜,让这位网友好不气恼,一一辩驳:
“刑罚残酷怎么了?杀人的就该偿命,买卖奴隶的就该活剐,屡教不改的就该供应器官!成天骂我们给使者当狗,那你们还混得不如狗呢!在南共治区,你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勾当,不白日宣淫、传播性病,和长耳朵睡觉也没人管你!”
这一段攻击性过强的言,把所有人骂沉默了。万幸,一位用猕猴桃当头像的网民起了犀利的反击:
“你是圣城的居民?”
“圣城怎么了?圣城不属于南共治区吗?”
亚迪菈正奇怪这“猕猴桃”是想聊什么,“猕猴桃”便回复道:
“据说圣城享用了南方百分之六十的优质资源,连水都是从几座临江小城市里抽调的,真不真?”
“胡说!哪有百分之六十这么准确的数据!”
“我听说,被抽调走水资源的城市,不得饮用本地的优质水,哪怕起水灾也不准用,只能喝从某些污染地区调来的次等水,有这码事吧?”
“混账!你在抹黑我们圣城人!”
眼见这民网友气急败坏地与“猕猴桃”对喷而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被大火奚落到下线,亚迪菈如梦方醒:
敢情“猕猴桃”是捏桌了圣城人的痛处,挖好坑等人往里跳呢!
亚迪菈坐看话题跑偏,心底燃起了喜悦的火苗。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欢乐的本质就是别人的痛苦——
有人笑,必然有人哭。
好死不死的,那位酷爱表尖锐言论的哲学家似的网民再度上线,用两段文字毁了快活的聊天环境,引得众人群起而攻之:
“哦,看啊!聪明的人知道,假如关注那位因警署不作为而无处申冤的男孩,便收获不到任何情绪价值,因此,他们选择性忽略了近距离的悲剧,以北方人自居,嘲笑遥远的南方那透不过气的生活!
仿佛只要北方如格威兰人宣城的那般胜过南方的自由,他们便能骄傲地挺起胸膛,因北方人的身份而生出无尽的荣誉!把男孩的痛苦随自己的窝囊,如圣职者的老枪般命中标靶!”
读完这段文字后,亚迪菈复活燃起的欢愉之心再次被暴怒占据。
她的两根大拇指狂戳手机屏幕,打出接近五百个单词的长文来抨击这个网络哲学家的观点。等她打出句号,她却按住删除键,一词一词地删去了裹着辩论之皮的人身攻击。
说实在的,她感到羞愧,她感到惭愧,她羞愧于不尊重辩论精神的行为,她惭愧于没来由的暴怒:
这名网友的言字字珠玑,她理应鼓掌、理应附和、理应赞同,为何要无故怨恨一个陌生人呢?就因为人家语言犀利么?
可怜被生活霸占了灵魂的亚迪菈,大概永远腾不出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反倒是与她加入同一聊天频道的网民更有闲情。他们一边转亚迪菈的视频、文字和截图,一边附上犀利的评价,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些涉及医务丑闻、医患纠纷、患者隐私的消息大范围流传的后果,直到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民将消息转到基佬专用的聊天频道,引无止尽的骂战与人肉搜索,这帮爱拱火的人才算消停了。
鲁格曼关闭聊天软件,将修改好的报告单展示给他的市长舅舅,心不在焉地说:
“有民众举报,圣堂的人又犯了老毛病,对福利院的孤儿下手。”
市长浏览着警备队的训练报告,被一行行体测数据、越野记录与演习成绩迷花了眼,一摆手,笑眯眯地说:
“都是老毛病了,就按旧医嘱处理呗。敲打敲打,警告警告,告诉他们多多支援麦格达的军工产业,将功补过嘛。”
“我想舆情是不能忽略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