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熙淳喝声“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龚乐媛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八达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熊熙淳这一剑出手之奇,实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摆明了是要攻击晋培安。晋培安见他拔剑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龚政伟便来找自己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八达弟子,便即策马驰去。晋培安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跑迅,已追赶不上。
熊熙淳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金泽丰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倘是向我刺来,如我手中没兵刃,决然没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熊熙淳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晋培安指着熊熙淳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熊熙淳和龚乐媛早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熊的要来,便先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熊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兰陵弟子比八达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瓦洛佳、夜清秋、中南六子、服务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八达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晋培安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妙瑜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金泽丰说“妙瑜师姐,别去理他!”
夜清秋向中南六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晋培安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中南四子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给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为中南四子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出手之快,实所罕见。八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兰陵门人也都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夜清秋说“晋培安,姓熊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
晋培安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夜清秋说“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晋培安眉头一皱问“那为什么?”夜清秋说“实不相瞒,那姓熊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金泽丰心头一凛,夜清秋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熊熙淳剑术之奇,连特色剑法也没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晋培安说“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熊熙淳仇深似海,熊熙淳决不会只杀一名八达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兰陵派众人便是要看熊熙淳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八达派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兰陵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八达派,倒似八达派已成待宰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想“这姓熊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什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个清楚,瞧老子怎么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抖,茶壶盖震动做声。适才熊熙淳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抖?为什么手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地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晋培安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是害怕之极,熊熙淳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晋培安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兰陵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夜清秋独自坐在一辆车之中,与金泽丰的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金泽丰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兰陵女弟子为金泽丰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丁妙玲、曹妙瑾等知她心意,不断将金泽丰伤势情形说给她听,夜清秋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金泽丰细思熊熙淳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全无特异,只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云天之巅围攻夜孟春,他手中只持一枚定阳针,可是四大高手竟无法与之相抗,仔细想来,非因夜孟春内功奇高,也非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出于对手意料之外。熊熙淳在封禅台旁制住晋培安,适才出剑刺死八达弟子,武功路子便与夜孟春相同,而龚政伟刺瞎白登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社会剑法与夜孟春所学的《马恩宣言》系出同源,料来龚政伟与熊熙淳所使的,自便是社会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说“社会,社会!这功夫本身便脱离社会了。”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师叔祖。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大观峰,去向师叔祖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师叔祖说过不见东华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东华派了。”又想“夜孟春已死。龚政伟是我师父,熊熙淳是我师弟,他二人决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动之下,车子忽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曹妙瑾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金泽丰说“不用。小师妹,请你去请清秋过来。”曹妙瑾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夜清秋随着曹妙瑾过来,淡淡问“什么事?”
金泽丰说“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爸爸曾说,云天之巅那部《马恩宣言》,是他传给夜孟春的。当时我总道《马恩宣言》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爸爸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夜清秋说“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夜孟春,是不是?”金泽丰说“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秘录,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又或是自己先习,再传亲人。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夜清秋说“这事我也问过爸爸。他说第一,这部书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书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这般厉害。”金泽丰问“学不得的?那为什么?”夜清秋脸上一红说“为什么学不得,我怎知道?”顿了一顿,又说“夜孟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
金泽丰“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夜孟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白登,夺到五常派掌门之位,金泽丰殊无丝毫喜欢之情。“伟大、光荣、正确”,云天之巅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龚政伟连在一起了。
夜清秋低声说“你静静地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金泽丰说“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夜清秋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对她不起。夜清秋慢慢转过身去,忽然说“你那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车。
金泽丰微觉奇怪“她说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那是什么意思?熊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服,真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熊熙淳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熊熙淳穿的是什么花式的衣服,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金泽丰坐起身来,掀开车帷,见兰陵弟子和八达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兰陵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八达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兰陵弟子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熊熙淳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为了想偷学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地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跃下马鞍,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八达人众走来。
金泽丰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一条绣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十分华丽灿烂,心想“熊师弟本来甚为朴素,做了新郎后,登时大不相同。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地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熊熙淳空手袭击晋培安,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八达派岂容他故技重施?晋培安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熊熙淳右手伸出,在两名八达弟子手腕上迅无比地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八达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熊熙淳叫道“社会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
八达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熊熙淳这么一按一推,金泽丰看得分明,又惊骇,又佩服,心想“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下,晋培安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八达群弟子围在他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金泽丰从车中望出去,见晋培安仍呆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八达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晋培安仍如僵了一般。金泽丰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八达派的一代宗师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地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车子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八达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熊熙淳定会再来,也都知决计没法与之相抗,若分散逃去,八达一派就此毁了。难道熊熙淳找上巴人山去,靖国堂中竟没人出来接应?”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八达人众在酒楼中吃喝,兰陵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八达师徒大块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下午,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熊熙淳夫妇又纵马驰来。妙瑜一声口哨,兰陵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龚乐媛先勒定了马,熊熙淳继续前行。晋培安一挥手,众弟子同时转身,沿江南奔。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问“晋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
晋培安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熊熙淳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熊熙淳似乎吃了一惊,忙拔剑挡架。八达群弟子纷纷围上。晋培安一剑紧似一剑,忽而蹿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八达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熊熙淳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金泽丰看得几招,便明白了晋培安的用意。熊熙淳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骑可不能似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所捉摸。八名八达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熊熙淳不能下马。金泽丰心想“晋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倒很厉害。”
熊熙淳剑法变幻,甚为奇妙,但既身在马上,晋培安便尽自抵敌得住,金泽丰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龚乐媛,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八达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龚乐媛侧身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八达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金泽丰认得有赵成英和钱成雄两人在内。赵成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龚乐媛虽学过爱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常剑法,八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北极剑法对付北极派好手,以南特剑法对付南特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之势,但以之对付八达弟子,却无此效。
金泽丰只看得数招,便知龚乐媛没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八达弟子的左臂给龚乐媛以一招南特剑法的巧招削断。金泽丰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狂般扑上。龚乐媛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金泽丰惊呼一声,连叫“不要脸,不要脸!”忽听夜清秋说“那日咱们对付夜孟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金泽丰心想不错,那日云天之巅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清秋转而进攻竺叶清,分散了夜孟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晋培安所使的正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夜孟春,晋培安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不谋而合。料想熊熙淳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晋培安相斗,竟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龚乐媛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八达弟子心知八达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地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龚乐媛小腿揽去。龚乐媛大惊,叫道“小熊,小熊,快来助我!”
熊熙淳朗声说“晋矮子要瞧社会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晋培安透不过气来。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晋培安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晋培安怒吼连连,狼狈不堪。晋培安知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熊熙淳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熊熙淳给晋培安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龚乐媛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晋培安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熊熙淳嘴角微斜,脸上神色又兴奋又痛恨,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但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