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租住的一居室,已经有些年头了,没有电梯,隔音很差。夜深人静时,下水管道就跟打雷一样,轰隆隆,惊心动魄。她到家时,张小北还没有睡,正将宾馆里带回来的小支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他是个程序测试员,时常出差,家里用的沐浴露、洗发水、牙膏都是从宾馆里带回来的,还有毛巾
、浴巾、拖鞋、牙刷、雨伞等。
“怎么这么晚?”
“我等筱筱睡着了才回来的。”
“她还没好呀?”
“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她这是伤心伤肺,至少得半年。你不知道,她都瘦成麻秆儿了,脸上就剩下一双眼睛了。”吴红玫边说话边脱外套。
张小北感慨:“真没想到。”
“是呀,谁想到呢?我记得有一回筱筱生病了,半夜想吃馄饨,周峻二话不说,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到市区买了馄饨。那是大冬天呀。”吴红玫感慨地说,“这男人啊,真是说变就变。”
“喂,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吴红玫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变的。”
她拿着睡衣进了洗手间,简单地洗漱完,裹着印着“如家”两个字的浴巾走出洗手间。张小北还在挤沐浴露。吴红玫坐在床头,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他穿着印着“中国移动”四个字的黑色T恤、印着“某某理工大学”的运动长裤,拖鞋上印着“如家”两个字,浑身上下都是LOGO。小支沐浴露已经挤扁了,最后一滴顽强地沾在瓶子口,他和它较着劲,专心致志。鼻头被暖气熏出了油,折射着灯光,亮晶晶的。
熟悉的人盯着久了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陌生感。吴红玫突然觉得他好陌生,但他又确实是她恋爱三年的男朋友。他们的认识一点都不浪漫。当时吴红玫工资比较低
,每个周末还会兼职,在超市里推销酸奶,客人可以免费试吃一小杯。那天,张小北上午下午晚上各来了一次,吴红玫就记住他了,见他身上穿的黑色T恤都洗成灰白色了,以为他生活困窘,还特意将杯子倒得满满的。
每个周末她兼职,他都来试吃,她推销酸奶,他试吃酸奶,她推销坚果,他试吃坚果。一晃半年,他从来没买过她推销的东西,她也从来不责怪他蹭吃,就是简简单单的推销员与顾客的关系,既不交谈,也无联系。她其实也好奇,但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不闻不问。后来有个周末,临着中秋节,吴红玫推销的是月饼。她特别给他留了一个味道最好的,但是左等右等他都没有来。超市结束营业,她准备搭乘地铁回宿舍,刚进站,他神色匆匆地从站里出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他放慢脚步,张张嘴巴,想要打招呼,又害怕姑娘不认识他。
眼看就要擦身而过,吴红玫叫住了他:“你今天怎么没有来?”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锃亮,问:“你认得我?”
“认得呀。”
“我今天加班,刚下班,还没有吃饭,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他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是两人都没有走,就这么愣愣地站着。
半晌,他终于又挤出一句:“那你吃不吃夜宵呀?”
吴红玫失笑:“你怎么就知道吃呀。”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
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吃什么夜宵?”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脸惊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优惠券说:“你挑一个。”
吴红玫选了小火锅,就在地铁站旁边。火锅的水汽蒸腾,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着,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愣愣的。她被看得冒犯了,沉下脸说:“你看什么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呀。”
偏黑偏干的皮肤被火锅的水汽滋润了,变成水润润的蜜色,配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呈现出摄人心魄的明艳。张小北后来告诉吴红玫,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她长这么漂亮,肯定看不上他。
这是吴红玫成年之后,第一次因为长相受到来自异性的肯定。小时候她也是白白净净的粉团儿一个,但是进入青春期后,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再没有人称赞她好看,还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刺玫”。这个绰号伴随着她整个初中和高中,她脸都不敢抬,只是埋头苦读。上了大学,总算不长青春痘了,但皮肤还是黑,身边又是苏筱这种白得像日光灯一样的姑娘,她被衬得灰头土脸,没有男生的目光肯为她停留。
张小北的一句“好看”,像子弹射中了她的心脏。她憋着劲才没有笑出来,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殷勤地给她布菜。他说,吴红玫第一次推销的酸奶是他爱吃
的,所以他一天跑了三趟,其他坚果、酸枣膏等他都不爱吃,纯粹是来找她的,每次都下定决心要联系电话,但每次都张不开口。
吴红玫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盯着她眼睛说:“因为我一无所有。”
吴红玫回了一句:“我也一无所有。”
张小北终于将最后一滴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回过头,看到她怔然出神。“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什么。”吴红玫神神秘秘地笑了笑,随手将毛巾一扔,倒在床上,“好困呀。”
“头发还没干呀。”
“太困了,不管了。”
张小北去洗手间拿了印着“赠品”两个字的吹风机,替她吹着头发。
吴红玫声音柔柔地叫了一声:“小北。”
他答应一声,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满足地叹口气,然后睡着了。
虽然很艰难,但苏筱还是渐渐地恢复过来,开始投简历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