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这么一来,大局就定下了,可胡早秋万万没想到,自己和白艾尼通过电话,走出广播站一看,广播站门外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些浑身泥水的男女们都盯着胡早秋看,看得胡早秋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有人高喊:“你们凭什么撤周乡长?!”
胡早秋壮着胆子道:“周
乡长拒不执行市委指示!”
黑暗中的吼声马上响成了一片:“我们也不执行这样的指示!”
“对,我们有信心顶住洪峰!”
“我们听周乡长的,不听你们瞎指挥!”
还有人点名道姓大骂胡早秋:“胡早秋,你狗东西别忘了,你也是从围堰升上去的,没有围堰老少爷们,就没你小子的政绩,你别他妈的吃在锅里屙在锅里!”
胡早秋又气又急,冲着众人吼:“你们当中有没有共产党员?有没有?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给我带头执行市委指示!”
没人站出来。
胡早秋火透了:“共产党员都在哪里?这关键的时候都没勇气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共产党员都在堤野上,和周乡长一起干活呢!”
胡早秋没辙了,想了想,黑着脸往人群中走。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直让到堤圩上。
刚上了堤坪,围堰乡党委副书记老金冲过来了,一把拉住胡早秋的手说:“胡市长,你别气,千万别气,听我说两句!”
胡早秋恨不能扇金副书记两个耳光,狼也似的盯着金副书记:“有屁就放!”
金副书记说:“胡市长,乡亲们这不也是急了眼么?咱真不能撤呀!胡市长,你可不知道,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抗洪,周乡长和我们乡党委威望可高了,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高。你们现在撤了周乡长,怎么能服人?撤人就更不对了,明明守得住,咱为什么
要撤?咱小人物不敢说上级官僚主义,可实际情况总是我们在堤圩上的同志最清楚嘛!”
胡早秋手一挥:“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时间和你讨论,我就问你一句话:老金,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是党员要不要执行组织决定?”
金副书记说:“我好办,就是我跟你走了,这八万人还是撤不走。”
胡早秋说:“你他妈的给我去做工作,去广播!”
金副书记说:“工作我可以做,广播恐怕还得请周乡长,我说了,周乡长现在的威望很高,比你当初在这里当书记时要高得多……”
胡早秋只好去请周久义。
周久义倒还配合,在广播中说:明阳市委和胡市长让撤人也是一番好意,尽管堤圩不可能破,但是,为防万一,把不承担防汛工作的闲人撤出去还是必要的。因此,周久义要求老弱妇幼和愿意撤离的同志听从胡早秋的安排,准备撤离。
然而,周久义的这番广播与其说起到了动员撤离的作用,毋宁说起到了动员坚守的作用。广播结束后,胡早秋没看到多少人从堤圩上撤下来,倒是看到不少人涌上了堤,其中还有不少女同志,一面“三八突击队”的红旗在他面前呼啦啦飘。
胡早秋真绝望了,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无能为力。
周久义却又过来了,说:“胡市长,你看,我没说假话吧?不是我不想撤,是乡亲们不想撤,
第一次洪峰顶过来了,这第二次洪峰肯定顶得住!”
胡早秋已不愿和周久义讨论这个话题了,只呐呐说:“周久义,我算服你了,你威望高,能耐大,你……你就这么拼吧,真把这八万人拼到水里去,咱……咱就一起去做大牢,去挨枪毙吧!”
就在这时,高长河的电话又打来了,询问情况。
胡早秋带着哭腔,致悼词似的说:“高书记,这里的情况糟透了,撤离的命令来得太突然,故土难离呀,乡亲们都不愿撤,局面基本上已经失控。高书记,我……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候组织的处理。”
高长河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根本没批评胡早秋,只说:“胡早秋同志,你先不要急,也别去想什么组织处分,这不是你的责任。钟超林和田立业同志正往你们那里赶,马上就会到。我们市委也正在和驻平部队联系,争取天亮以后执行强制撤离计划,就是抬也得在今天下午洪峰到来前把这八万人都抬走!”
胡早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地跌坐在湿漉漉的堤圩上……
1998年7月3日5时路上
田立业坐在0001号奥迪车里,目睹了七月三日黎明的到来。
七月三日的黎明是灿烂的,先是东方的天际朦胧发出红亮,继而这红亮便绚丽起来,映红了汽车前方遥远的地平线。车上昌江江堤大道时,火红的太阳已升了起
来,把江水辉映得一片血红。
在黎明跳动的阳光中,田立业心如让水,几乎没有和钟超林谈心的欲望。尽管钟超林是那么想谈,几次提起过去,提起他的“匕首和投枪”,他总不接茬儿,只和钟超林打哈哈。
于是,钟超林便叹息:“立业呀,看来我是把你得罪了!”
田立业不看钟超林,只看身边泛着红光的平静江水:“哪里话呀,老书记,咱们的关系明阳谁不知道?你对我的好谁不知道?哎,老书记,你看看这江水,多平静呀,都像咱们阳山公园里的湖水了。”
钟超林向车窗外扫了一眼:“是哩,还有些美丽的样子呢!”接着又说,“立业,说实话,得罪你,真不是我老头子的本意。我真希望你好呀,你说说看,就算我儿子又怎么样?也不能像你这样天天和我在一起嘛!我不愿你去主持烈山工作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在机关分分苹果,分分梨,分错了,分对了,都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了,有我在身边,就是错了也没什么,我担着就是了。烈山就不同了,那可不是在机关分苹果呀,一百一十万多人的身家性命要你负责呀!”
田立业笑笑:“所以,我不又回机关分苹果了么?这挺好。”
钟超林“哼”了一声:“你是有情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田立业仍是笑:“好,好,老书记,你说我有情绪我就有情绪,行了吧?”
钟超
林拍拍田立业的肩头:“就不愿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吗?”
田立业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人生在世,能活个问心无愧于愿足矣。”
钟超林马上问:“立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老头子内心有愧?”
田立业当即声明道:“老书记,我可不是这意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