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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一)

瘦小的石头在通达货栈落下脚,当上了吴老板管吃管穿管住但不拿工钱的小长工。通达货栈正屋三间瓦房居中是堂屋,爱打呼噜的吴老板自个住西屋,媳妇和宝贝闺女翠儿住东暖夏凉的东屋,吴老板在牲口棚边的草料房里用喂牲口的草料给石头搭了个窝。每天的活计除了铡草、攉料伺候吴老板最心爱的大青花骡子,就是在栈上和家里干些杂活打个下手。刚进家时,吴老板根本没有把这个瘦弱的小长工当成个人看,只想白养他几年,等身子骨壮实后再把本挣回来。哪成想这个小鸡子似的瘦小子吃过几顿饱饭后,身子竟像吸饱水的小草一样“噌噌”地硬挺起来,干起活简直就是个小牛犊子。整日里,院里院外尽是石头的身影,寅时一过天刚蒙蒙亮,草料房就传出“咔嚓,咔嚓”铡草的声响,铡完草料喂过大青花骡子,石头又挑起两只二尺来高的木水梢去院西一里多外的甜水井挑水。院里有一口水井,但井水有些苦涩,只能洗衣裳浇地。石头个头低力气小挑不动整梢水,就一次挑半梢,来回跑四五趟才将厨房里和草料房边的两口大水缸挑满。刚喘一口气,又抱起捆秫秸来到厨房帮翠儿娘起火做饭。平民百姓家一般都是早上和下半晌两顿饭,早饭是玉米高粱或者红薯杂合面饼子加稀粥,能顶饿,下半晌的饭则是用玉米碴子或高粱米熬的稠粥,喝上两大碗占满肚皮后早早睡觉。吴家也不例外,早上大饼子下半晌稠粥管够,只是在中午翠儿娘专门给大坎儿烫壶酒整俩下酒菜,再偷着给翠儿手里塞个煮鸡蛋或者小半张糖饼。石头两个大饼子下肚饱饱地吃过早饭后,精神饱满地跟在吴老板身后在栈上开始一天的正经活计,背麻包、扛木板、搬木桶,能顶得上大半个壮工,只要是能干得动的,从不打一个嗑巴。肯出力吃苦的石头还透出几分聪明,只跟着大坎儿出过两回车,就能操起长鞭像模像样地驾起车来。或许是在草料棚里同吃同住的原因,而这匹对大坎儿都敢尥蹶子的大青骡子,对石头却异常温顺,几乎不用动鞭子就听话地被呼来唤去。对这个一天到头忙里忙外地一刻都闲不下来而且又不拿工钱的小长工,喜得吴老板吧嗒着烟袋锅摸着油光光的脑袋直偷着乐。勤快能干停不下手的石头不止让吴老板夫妻俩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也给翠儿带来了不少快乐。不知从什么年代兴趣的女孩子裹脚的恶俗,可苦了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裹脚前还能像男孩子一样满街筒子疯跑疯玩,到了裹起小脚和及笄之年就要遵从老礼儿——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能迈。大脚的翠儿可没这妨碍,可是刚认识的玩伴儿们一个个裹脚的裹脚、嫁人的嫁人,没人再能陪翠儿满大街地疯跑,孤单的翠儿平日里除了帮着娘洗洗涮涮、缝补绣花,学做女红,偶尔到货栈上陪爹待会儿,就只能守在炕上对着窗花呆。从石头进到货栈第一天起,除了一大清早就马不停蹄地主动找活干还有完成吴老板指派的活计外,其余时间就全部归由翠儿调遣使用,成了翠儿随叫随到的小跟包。石头也乐得听从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翠儿老板号施令,无论活轻活重不管是脏是累,只要两顿饭管饱就行。每天大清早,翠儿下炕出屋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石头从草料房里扽出来,先逼着他洗脸洗脚,然后让他坐在院里石碾子上给他把一头又黄又硬的长头辫成辫子再盘在脑门上,一切收拾停当,才允许打扮得干净鲜亮的石头起身去吃早饭。货栈上的活时紧时松,只要石头一闲下来,院里就会传来翠儿主子银铃似的指令声。

“石头,给姐把被卧晾院儿里去。”

“石头,从井里提上两梢水来,姐要洗衣裳。”

“石头,姐想吃焖子了,去跑趟城南虞家,瞅瞅蒸焖子了嘛。”

“石头,听说山杏刚下来,给你个大子儿去街里给姐买几个来,别偷吃,姐有数。”

石头像头刚喂饱饮足的小叫驴儿,每天屁颠儿屁颠儿地在翠儿的指挥下忙个不停。身边有了这个随叫随到又听话懂事的小跟包,翠儿过足了公主瘾,时不常她还出几道难题考验考验石头的忠诚。

“石头,去山根儿那棵大槐树上给姐掏几个老鸹蛋来呗,老鸹蛋比鸡蛋香,姐煮了也给你尝尝。”

“石头,听说日本子营房后房檐上长了个大蜜蜂窝,给姐弄点蜂蜜敢不?可甜了。”

结果,石头破衣烂衫地托着几颗鸟蛋或是一脑袋大包的空手回来,再挨上大坎儿一顿臭骂,翠儿则躲在一边偷着乐。作为奖励,翠儿也会隔长不短地把娘给她单蒸的白面馒头还有肉包子掰半个偷偷塞给石头。

暑热冬寒,光阴如梭。一晃石头在通达货栈落脚两年有余,原本一口的山东高粱碴子话也改成了流利的滦州老呔儿音,一家人忙忙碌碌又悠哉悠哉地过着每一天,谁都没觉出来光阴的飞快流逝,只是翠儿娘不停地从柜底儿找出大坎儿当年穿剩的旧衣裳,改来补去的给石头穿上,开始是裤腿儿长或袖子长,没多久就裤腿儿短袖子短了。进门时就没做约定,三年来,大坎儿从没给过石头一个大子儿,石头也从没想过讨要什么工钱,有时翠儿娘让石头去街上买个针头钱脑的,剩的零钱石头从来都一分不差如数交回;每到过年翠儿娘给石头三五个铜钱的压岁钱,石头转手就交给翠儿,翠儿说“姐给你存着”,石头总是答道,“你花吧,俺没处花”。

白捡了个不拿钱还能干的小长工,让大坎儿打心眼儿里着实地欢喜,唯一让大坎儿头疼的是石头的肚子。这小子看着个头儿不大,肚子却是出奇地能装,每顿早饭三四个高粱或者玉米面大饼子下肚不觉饱,若是见到白面馒头更是不要命,晚饭则是满满三大碗稠粥。一次大坎儿请生意上的朋友来家吃饭,酒多话稠一直喝到后半夜,翠儿娘带着翠儿先睡下了,喝到舌头短的大坎儿扔下句“剩下的你都打扫了吧”也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半笸箩白面馒头、一大坨焖子、大半碗蒸肉还有四五盘子碗的剩菜剩饭早都进了石头的肚子,心疼地大坎儿跺着脚地直骂:“真他妈的撞上饿死鬼啦。”自打石头进到吴家,灶台上就再没剩下过东西,每天石头都要千方百计地找到些吃食把肚皮填满,心疼得翠儿娘不得不把原本存放在厨房里的熏肠腊肉、鸡蛋咸鸭蛋、白米细面等好吃食统统锁到东屋的炕柜里,等石头出工不在时才拿出来偷着拿出来给丈夫和女儿解解馋。有一次大坎儿竟然瞭到石头把他给大青花骡子加料的炒黄豆偷偷地往嘴里塞,气的大坎儿抄起鞭子追着石头满街筒子跑。为了弥补饭食上的损失,大坎儿生生辞掉两个壮工,把栈上和家里的脏活、累活全都堆给了石头。

每天从早忙到晚的活计不但没压垮石头,反而玉米红薯杂合面饼子把这个半大小子喂得像头壮实的牛犊子,两三年的工夫,个头窜起一头多,肩膀宽了有两寸,原来瘦瘪的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嘴唇边还钻出了毛茸茸的胡须。不经意间,石头现自己裆里那个原本有点儿多余的小家伙渐渐变大变黑,还长出浓密焦黄的细毛。更让他心烦是,这个家伙还难以控制,近些日子只要一见到女人的白嫩皮肉,档里这个不懂羞臊的家伙就会突然硬生生地挺起来。一天,翠儿在院里洗衣服,石头拎着水梢过去,猛地看到翠儿白嫩嫩的脖梗,胸口“腾”地撞出一团火焰,魔怔了一般的他张着嘴呆呆地定在那里,回过神后无地自容他慌忙红着脸弓起腰捂着裤带跑回草料房。

(二)

让大坎儿万万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后,这个能吃能干越来越壮实的小长工竟干出一件惊天大事儿,就像从天上掉下块儿大馅饼一般,不经意给货栈带来一笔大生意,让通达货栈从此达起来。

跟通达货栈后墙仅隔一道街的是大清国土地上的一个怪胎,也是长在所有国人眼中的一根毒刺,那就是小日本子的兵营。要问滦州车站旁为什么会开设日本兵营,还要从八国联军打进BJ说起。自从八国联军打进京城后,就逼着清廷签下了让中国人耻辱八辈子的“辛丑条约”。条约除了割地赔款外,贼精的小日本子还以保护在京的外交人员和侨民为由,要求在京榆铁路延线的山海关、滦州、唐山、天津等十二个重要车站附近派住“大日本帝国在大清国驻屯军”。按照日本与清廷私下签订的协定,京榆铁路延线日本驻屯军总人数不得过四百人,每个驻屯点可驻扎一到两个中队。日本驻屯军司令部设在天津日租界的海光寺,滦州的日本驻屯军兵营设在车站西南侧,据滦州车站和滦河大铁桥各不到两里地,紧紧扼守住了这两处连通华北东北的战略要地。四年后,日本和俄国在东北爆了“日俄战争”,战后作为战胜国的小日本除了派遣数万人的关东军强占了东北南满铁路延线大片国土外,还不忘扩大在华战果,把华北也当做送到嘴边的肥肉,短短几年之内就将在华北地区的驻屯军人数翻了好几番,而此时的大清王朝已是摇摇欲坠,朝廷忙于平息内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小不言的外辱。日本人尤其重视战略重地滦州,在滦州的驻屯军人数平常时有两个中队约一百来人,遇紧张时期,就会从东北增兵驻扎四个中队二百多人。日本兵营建在繁华的车站旁边,四周遍布着饭店、戏园和妓院,可能是为了不引起当地政府官员的注意和百姓的反感,平日里日本兵营总是大门紧闭,街面上也几乎从没见过有日本兵进出。只是每天一早一晚从兵营里传出刺耳的起床号和息灯号声,还有“呜里哇拉”喊得山响的操练声,隔三差五,会有一两个兵营里的炊事兵在中国翻译陪同下,到滦州城里采买些蔬菜或日用品。

自打历史上有中日交往以来,中国人从来没把小小日本人放在过眼里,一直以“倭寇”、“倭奴”相称。甲午战争后,窝囊受辱的国人们只能把满肚子的愤恨泄在嘴头上,除了骂两句解解气也没别的法子出气,瞅着个个趾高气扬、长得跟武大郎一般的日本驻屯军士兵们,大伙就调侃地称他们为“小日本子”或者“小鬼子”。平日里大家谁都知道这帮小日本子不好惹,只能恨乌及屋,把仇恨撒到给日本人当翻译的“二鬼子”身上。只要是翻译陪小日本子进城买货,一路上就会百姓不断的调侃声叫骂声,身上被抹泥吐痰也是常有的事儿,甚至一些警察、地方官员也常刁难为难这些“二鬼子”。时间一长,会日本话的学生或者东北人再没人愿意受窝囊气当翻译,兵营招不到翻译,进城采买购货物的小日本子就只能自己进城靠胡比乱划地瞎对付了。

这天正晌午,从日本兵营里走出两个小日本子,这两个没车辕高也没带枪的日本兵径直向与兵营前后街的通达货栈走来。二人进到院里,先是冲着里面“依西,依西”叫了两声,又咬着舌头生硬地喊了两声“石,山,海”,见没有反应,就来到正在院里躺椅上叼着烟袋锅歇晌的吴老板面前,两人恭敬地给大坎儿来了个九十度深鞠躬,然后就是一通哇啦哇啦地胡乱比划。丈二和尚没摸到头脑的大坎儿取下含在嘴里的烟袋锅心里正犯嘀咕,只见手提着缅裆裤的石头从牲口棚里小跑出来,上前跟俩小日本子兴奋地哇啦哇啦地用日本话聊起来,俩小日本子“咳,咳”几句后爽快地鞠了个躬就出了院门。缓过神来的大坎儿“噌”地从躺椅上窜起来,一把揪住石头的耳朵大喊:“哎,老子早就瞅着你这小王八犊子来路不正,怎么着?还会说小日本子的话,他娘的,说,你从哪儿学来的,是不是小日本子的探子?”

石头被拧得“啊,啊”直叫,忙说:“掌柜的,撒手,快撒手,耳朵,耳朵要扽掉啦。”

“说,不说老子就把你俩王八耳朵全扽下来。”大坎儿说着又把石头另一个耳朵也薅住。

“哎,哎呀,俺说,俺老家村边寺里有个日本和尚,常给村儿里人瞧病,也给俺们讲书,俺娘给寺里做饭,日本和尚教俺说日本话,俺村儿里的大人小孩儿的都会说几句日本话。哎呀呀,掌柜,快撒手呀。”石头两手勾着大坎儿的胳膊一边求饶一边一连串儿地解释。

“我怎么听他们喊啥山呀海呀的?”

“哎哟哟,依西是日本话石头的意思,石山海是我的大名。”

“啥?你大名叫石山海?!我咋不知道。”

“我,我,警察在咱栈上登记户口时候我都说了,是,是你没上心,哎哟哟——”

大坎儿就才把手放下接着问:“你小子刚才和那俩小日本子叽哩哇啦地一通都说了些啥?”

石头边揉耳朵边说:“刚才小日本子说,让咱栈上下半晌出俩壮工去河滩地拉车沙子给日本兵营送去,给咱一块儿大洋,我说中,他们就走了。”

“说啥?”大坎儿瞪大眼睛怀疑地问:“咋儿给这么多,你小子没听错吧。”

“没错,鬼子有钱,在俺老家那儿都知道,小日本子坏,但不会谎人。”

大坎儿继续疑问道:“你小子怎么跟日本人勾搭上的?”

“有回俩小日本子在街上买菜,怎么比划他们都听不懂,我就上前帮着说了几句,就认识了,我说兵营里要是有啥活就到咱货栈来找我。刚才一个小日本子是兵营里的炊事兵,叫石原。”

“呵呵”大坎儿一下子乐了起来,“中啊,你小子会两句鬼话就能挣钱?这活值得干。可你也给老子听好喽,你小子要是敢背着俺帮着小日本子们干坏事儿,老子就先剁吧了你。”

下半晌,石头早早收拾好骡车再带上俩壮工赶到城西河滩地沙场,装满一车沙子送到日本兵营,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就攥着一块儿亮光光的大洋回来了,而且,又带回一桩大买卖。找石头那个叫石原的小日本子是日本兵营里的炊事兵,上次在街边买菜时现石头会说几句日本话,而且脑子灵活又肯出力,就借石头给兵营拉沙子时把他推荐给了值班带队的少佐。少佐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当地工人打理兵营杂物,立马将兵营里运垃圾、掏茅房、修房顶还有挖排水沟等一大堆粗活都交给了石头,答应出一个工一天给两个大子儿,出一次车给一块大洋。石头回来向大坎儿一说,把大坎儿乐得差点背过气去,直拍大腿喊:“中,中,你小子中。”

自打揽上了日本兵营的活计,石头就俨然成为通达货栈的二掌柜的。大坎儿不会日本话,也懒得搭理那些小日本子,都是由石头套上车、带着几个壮工去兵营出工。兵营里上百号的小鬼子,在这蛤蟆撒尿大小的地儿里除了紧张单调的训练,一个个闲得无聊憋得狂,石头和壮工们盘着辫子、粗衣宽裆的龌龊形象成了士兵们羞辱讪笑的对象,石头不急不恼,一边干着活一边用带着山东味的日本话跟小日本子们开个玩笑或骂个娘。日本兵里也有爱学中国话的,主动和石头学上几句“给您请安”、“您走好”之类的客气话,特别是那个叫石原的炊事兵,比石头才大两岁,石原也是个穷孩子,家在日本的青森县,祖祖辈辈靠给财主扛活种地为生,兄弟姐妹活着的有五个,大弟弟和石头一般大,小名也叫石头,相近的身世让俩人自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愫。思亲心切的石原也会常把石头当成自己的亲弟弟,除了把兵营里的活派给石头,还常拿些平日里攒出来的糖块、饼干啥的偷偷地塞给石头。一来二去,石头和兵营里的小日本子们混得烂熟,日本话说得也越利落,上百人偌大的兵营,吃喝拉撒、缝补浆洗等犄角旮旯的大小脏活粗活累活,只要是不涉及军事机密的,全都由石头包了。

通达货栈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原来货栈一天也揽不上一两起儿运输的活计,如今搭勾上了日本兵营,每天都要往日本兵营跑上个两三趟。日本兵虽然侵略中国杀人放火无恶不做,但驻屯在兵营倒还算老实,士兵一般不出兵营地界,和中国人做生意也是公平交易从不赊账欠账,可是日本人做生意的细致劲儿让石头着实抓狂。购买或运输的货物,不论多少哪怕是一针一线,每次必须由少佐亲自验货后才付款,不合标准坚决拒收退货;浆洗衣服被褥、清理垃圾和掏粪也是由专人认真检查,清理的必须符合兵营的标准,不能有一丝遗漏,否则就返工重做。而且兵营里所有的活只派给石头一个人,送货、干活的人工进出兵营必须得由石头带领。一时间,石头成了滦州城的名人,城里粮铺、杂货铺、布店还有城西粪场的老板们都找着和通达货栈做起买卖。石头和通达货栈从不去主动给小日本子献殷勤,而且总是和合伙人们想法子多赚日本人的钱,自然也就没人把石头看成“二鬼子”,有时候孩子们还追着石头学上一两句“哟西”、“三油那拉”之类的日本话。

通达货栈生意红火了,进货出货欠款赊账的单子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有时一天就有十来张。经营日本兵营前通达货栈的生意非常简单,只要有人招呼就出工,都是些进进出出的小生意,一天从早到晚忙忙噪噪的,进出款项全凭翠儿和翠儿娘的记性,近来账目成堆,翠儿娘和翠儿家里家外地根本忙不过来,有时日本兵营还要写个保单、出个票据什么的,吴老板就更抓了瞎。大坎儿朋友不少,论力气,一招呼就能来十几号,可要是论提笔写字,这帮子狐朋狗友就全稀松了,能照葫芦画瓢地写出自己名字的没有两个。看着人家大店铺都有个账房先生,大坎儿琢磨着自己货栈也应该请一个。明面上吴大坎儿是货栈老板和一家之主,家里家外一口吐沫一根钉,可实际上一到大事大坎儿心里就没底,全凭翠儿娘把关做主,宝贝闺女翠儿也能做一半的主。这天早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大坎儿把请账房先生的事和翠儿娘还有闺女一商量,娘俩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人——虞先生,就是城南的虞家老二虞士臻。

要说吴家和虞家一个站前一个城南相距四五里地原本搭不上界,不过是大坎儿爱喝酒,喝酒就得有下酒菜,而城南小有名气的虞家焖子恰是难得的下酒好菜。自打吃过第一口虞家焖子后,大坎儿就收不住了口,只要虞大粉房一蒸焖子,头一锅肯定是留给吴老板的,平常是翠儿或者石头来取,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知道看似平常的虞家竟还有一个会舞文弄墨的虞先生,以及近些日子虞家生的故事,好奇的翠儿还偷偷趴在学堂窗外听过虞先生的课。

大坎儿有心请虞士臻来做账房先生,又怕人家一个有学问会算计的教书先生不会屈就到自己的小货栈来。翠儿娘倒觉得做账房先生和当教书先生是一个档次,不丢人;再者说虞家遭遇大难应该正缺钱,咱把薪水给高些,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另外虞家是靠手艺吃饭的本分人,让虞先生管账放心。翠儿更乐意让虞先生当账房先生,自从知道虞先生开办私塾后,从没进过学堂对学堂充满无限想像的翠儿禁不住偷偷跑到私塾听过两次课,虞先生给小学生们讲的那些从没听到过的知识还有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儿一下子就勾住了她的魂儿,听得是目瞪口呆、如痴如醉。把虞先生请来当账房先生,不蒂于是把神仙请进家,翠儿兴奋地要跳起来,她顾不得吃饭就向爹主动请缨,去虞家当说客。没等爹点头,急性子的翠儿就撩起门帘冲草料棚喊:“石头,套车!”

大坎儿眯起眼睛说:“没几步路,套啥车。”

翠儿冲爹把丹凤眼一瞪,“就不能给人家带点儿吃的用的呀!”

大坎儿相信聪慧伶俐的女儿有口吐莲花的本事,就加码儿说:“能把人家请家来更好,咱好酒好菜伺候。”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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