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斜挂一轮寒月,冷冷清清的,亦如这人影寂寥的庭院,唯有橙黄昏蒙的灯笼在廊下被风吹得摇曳。静谧夜色里,少女踏着满地的清晖木然地抱着匣子漫无目的的行走。
她大约是疯了。
听那储妈妈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随意编排的三言两语,她竟然便巴巴地让人翻箱倒柜地寻了这东西出来,一个人踌躇着想是否要让她们将东西带回江陵,也算是全了一场父女之情。
可她因着割不断的骨血之情踌躇徘徊的时候,被她无法抑制地记挂着的亲长,是否从来没有念过她半点呢?
如若不然,也不会多年来从未来京都瞧过她一次,甚至连家书都寥寥,以至于提起江陵晏家,她的记忆里只剩下成氏每每来信时夸耀得意的态度。
一颗心本该早就冷硬如铁,可到了寒冬腊月,她总会忍不住想到,到了她母亲的忌日,那个一意孤行抛弃了她的人,是否也会因故去之人不可追问有止不住的内疚和惭愧呢?
原来没有啊。
她抱着母亲的遗物暗自垂泪的时候,原来他们一家人会是在和乐融融地为宠爱的幼女过生辰呀。
她忍不住地去想,母亲当日寻短见之时,是否也是在晏婉宁的生辰那日,受了什么刺激——或许,是瞧见了她的夫婿,与另一个女子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地为私生女庆生……
一股森冷的寒意在她的
四肢百骸里游走,她只觉得自己骨缝里都在发颤,无论如何都驱不走那冰寒。
“阿夭!”
有人在唤她,她抬起眸子,抱紧了匣子,不愿意让自己止不住哆嗦的狼狈样子让外人瞧见。
却是在园子里散步的顾昀。
她明明告诉过他,她不喜欢他起的这个小名,再次见面,他却仍旧这样喊她。在他心里,她的意见其实一直都无关紧要吧?只不过前世成婚之前,知慕少艾的年纪,他愿意在一些小事上哄着她,让她错以为他是个对她情根深种,百依百顺的郎君。
实际上,大抵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厌恶成氏到了骨子里,前世却仍旧为了帮扶他选择在侯府热孝期间嫁给了他……
他从来不知晓,当时她上喜轿之前,看着那满目的丧仪心里的惶然无措吧。
临近春闱,顾昀自认自己准备得已经非常充分,遂乘月而出,在这满目如画的侯府庭院里散散心。
他踌躇满志,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了打算——这一世在三叔的干预下,父亲和大哥都逃过了一劫,但大哥身上的不检点之处他心知肚明。现下不过是有更紧要的一步要迈,暂且隐而不发而已。
这一世有父亲的撑腰,一旦扳倒了长兄,二哥那个废物定然没机会再踩在他头上了。
是以顾昀此刻在庭院中闲走,只觉得这偌大的侯府将来都会是他的产业,心间也颇有几分自得。
月下漫步,偶遇佳人,
如此美事,令得顾昀一时心情大好,惶惶然仿佛又回到了他二人初成婚时浓情蜜意的光景。
先前他心间不止一次慨叹,此间虽保全了他父亲的性命,却耽搁得她如今都还未成为他的妻室,期间还出了魏永嫣这个小插曲,险些坏了事,所谓祸福相依,也不过如此。
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又唤起她的小名,甚至想逾礼地将她拉入怀中,耳鬓厮磨一番,一偿相思之苦。
谁料,那卿卿抿着朱唇,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五表哥,我同你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叫什么阿夭。”
他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她素来恪守礼数,想来是怕这样亲近的称呼被旁人听去了,会给他招惹来麻烦。一时心间更是大为感动,语气舒缓地笑笑:“好,我知晓了,一切依你便是。”
“这个时辰,表妹怎么还在这里?”镇定了心绪,顾昀不免疑惑,只是还未待她回答,便又想到了什么:“……是为了晏家的事吧?”
听闻白日里晏家来了两个妈妈,侯夫人并未见客,只是将人交给了江姨娘处理。
其实前世顾昀同晏家人打过交道,知晓他那岳父的继室夫人是个心胸极为狭窄,眼界极其短视的小妇人,是以虽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一遭,他也能想得出来者不善。
“你放心,这里是顾家,倘若她们要为难你,我派管家直接将人扫地出门便是。”顾昀轻
叹一声,语气里有回护之意,只是末了,又低声道:“……只是你同晏伯父到底父女一场,此间情分断不得,莫要被无知妇人挑拨得父女离心。”
闻言,晏安宁扯唇笑了笑。
他竟然劝她要和她父亲维护父女之情?
他到底知不知晓,每个雷雨夜,她瑟瑟发抖,神魂不稳的根由,到底是什么?所以那一碗碗安神汤,只不过是他顾家五少爷随口嘱咐厨房里的婆子一句话的事,他半点也不曾关心过她好好的为何会这样。
一个小小的晏家而已,不过是有些家财,倒也值得被他这个做过大理寺高官的人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
顾昀则丝毫未察觉佳人的异常,见她不言语,只以为她听进去了,又笑着倾身靠近了一步,低声道:“……表妹,你送的那考篮和里头的护膝,很是舒服,届时进了考场,定能助我下笔成章。”
晏安宁听着眸光微闪,片刻后,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那也是表哥自己腹有诗书,护膝不过是不值钱的物件而已。接下来表哥恐怕诸事缠身,安宁便在这里祝你马到功成,金榜题名了。”
这本是暧昧缱绻的话题,可顾昀却没从这素来矜持的美人脸上瞧出半分的羞赧,哪怕她仍旧美得让人走不动道。
顾昀心底忽地升起一丝异样来,顿了顿,眉眼柔和地回:“……多谢表妹,我只盼着,金榜题名时,能双喜临门。”
对面的佳人瞬
间垂下了头,似乎终于有了些害羞。
顾昀心神微定,却听那人已经轻声告辞,裙边的斓纹扫过他的玄靴,丝毫不带留恋地如云般拂走。
一瞬间,心头竟然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