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最为深邃的夜幕,在他的眼前也不过是悬吊在星汉间的一缕黑纱。
苏尔特的双眼生来便与众不同,不仅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视物,哪怕是自地平线附近掠过的苍鹰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能尽收眼底。大部分情况下这对锐利的眼睛能为苏尔特带来可观的便利——尤其是在数个月前还与日光无缘的索尔隆国内;然而无所不及的视力同样意味着他必须亲眼见证数不胜数的黑暗中横行的惨剧——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蜷缩在巷角,在病痛与饥饿的折磨下呼出最后一丝气息;尚未成年的兄妹匍匐在母亲的棺木上啜泣不已——以及自队伍尾列坠向崖底的两名男孩。
不安与惊恐的情绪在人群中酵,嗟叹与惊呼传达着难民们积重难返的负面情绪。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人采取行动尝试救助坠落的男孩,对于一般人而言,跳入这深不见底的山涧无异于自寻死路,自身难保的难民们自然没有富余的同情心去舍身搭救这两名非亲非故的男孩。虽然不应当为此指责难民们的明哲保身,但是苏尔特却能看清坠落崖底的男孩并没有当场丧命,相反受伤甚轻,那名体格较为瘦小的男孩甚至还有醒转的迹象。
不过放任二人在毒鬣蜥的巢穴中滞留出现意外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山崖到洞穴底部的距离也远远过了血咒术的施法范围。苏尔特解开绳索,正打算跃进崖,一只浑身倒竖着淡紫色鳞片的爬虫缘着光秃秃的石壁爬上了队伍的斜上方,人群的喧哗声惊扰了巢穴中栖息的毒鬣蜥,它们不仅对坠入巢穴的两名孩童展开包围,甚至对岩崖的难民们虎视眈眈。
尽管对付逼近队伍的那几只毒鬣蜥并不是难事,不过苏尔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砍杀那几头鬣蜥时不会将难民们卷入其中。于此同时,数十条令人作呕的肉芽触手刺破了毒鬣蜥厚实的皮肤,在这些爬虫的背脊处延伸扭动——这种异状显然不是一般的真菌感染,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苏尔特,无论用何种手段接触这类冒出触手的毒鬣蜥都绝非良策。犹豫与权衡仅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那副黑色的铠甲一如既往地冷彻而镇静,让人读不懂苏尔特的神情以及内心,唯一能够传达的只有继续前进的命令。
“你在说什么浑话,没看到刚刚有两个孩子掉下去了吗?他们是生是死还不好说,但是如果继续前进,等到我们穿越山崖再折回来救助他们,那两个小鬼头早就被蜥蜴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位于队列前端的弗西格很是恼火地呵斥道。
实际上,苏尔特比谁都更加清楚两名孩童的安危,就在他们交谈期间,那名较为瘦小的男孩已经醒转,正在洞窟中四处摸索寻找逃离的道路。从男孩灵敏的动作来看,他的骨骼内脏并没有受到损伤,躺在他身边的另一名男孩虽然尚未清醒,但是他的体格更为强健,至少不会因为那次跌落危及性命。只要苏尔特前去救援,毫无疑问能够确保两名孩童的安全,但是与此同时岩崖上的毒鬣蜥便会向难民的队伍动袭击。
究竟以多少难民的牺牲来换取这两名孩童的性命才算得上合适呢,恐怕在场众人中无人能给出解答,苏尔特也不想在这危机关头抛出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考题,他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应当谎称两名孩童已经当场摔死以确保大部队的安全。不过片刻的沉默已经让弗西格看出,他恨恨地瞪着苏尔特,紧锁的牙关仿佛能将下颌碾作骨粉:“呵,老子本以为你这些年多少会有所转变,到头来还是这样傲慢又自以为是的做派。你到底还是那个能够面不改色屠尽整个堡垒的索尔隆大将啊,能够期待你心生怜悯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你不愿意救人老子自己来救!”
说罢,弗西格抽刀斩断了腰间的绳索,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跃而下。
与苏尔特不同,普通人的视力并不足以确认崖底的安全,这一举动无疑是十足的有勇无谋之举,这让苏尔特回想起十几年前在刚铎堡垒内与士兵们举杯畅饮的弗西格——那时候的他远没有现在这般粗鲁暴戾,那双眼睛里甚至时而会闪过温柔温暖的光芒。尽管苏尔特不认为那次争战是可以避免的,也不会因此感到后悔,然而诚如弗西格所言,这十几年来自己的心境与位置从未生过转变,但是自己那时的决定无疑极大地改变了弗西格的人生轨迹,甚至可以说夺去了一个不幸之人迟到的幸福。
苏尔特吹响口哨,一只双足飞龙自云霄之上俯冲而下,精准而迅地接住了高下坠的弗西格。与此同时,队伍中一名重甲盾兵撞开了一名逼近队伍的毒鬣蜥,恭敬地朝着苏尔特作了个揖:“苏尔特阁下,承蒙几日来的照顾,既然我的同伴决定分道扬镳,我便不在此逗留了,就此别过!”
说罢,那个胖墩墩的身影以惊人的跳跃力猛然跃出,与弗西格并肩站在双足飞龙厚实的背板鳞甲上。颇具灵性的飞龙似是被二人亢奋的情绪感染,激动地扇动着鼻翼呼出一股股灼热的蒸气鼻息,随即拍打着生满倒刺的赤红双翼,载着二人向崖底盘旋缓降。
与此同时,位于岩崖上端的苏尔特抽出那柄赤红长剑,不过他并没有尝试劈砍毒鬣蜥,反而以不可思议的度游走于队列之间,以剑脊扑打击退靠近人群的数只毒鬣蜥,并敦促难民们抓紧前进,逃离这一段危险的区域。苏尔特小心控制着挥剑的力道,以免将毒鬣蜥从岩崖上击落伤及岩崖之下的弗西格等人。正当难民队伍进展缓慢地穿过岩崖栈道时,苏尔特却用余光瞥见了几名闯入下层区域的不之客,这场意外的变故无疑为局面带来了新的转机,心念微动的苏尔特立即呼唤起古斯罗夫的名字。
“哼嗯,我倒是能隐约猜到你想做什么,不过我也早就说过了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你要是不能加价的话可别指望我替你白白干脏活。”古斯罗夫甚至没有参与难民的疏散,而是在远离人群处摇晃木杖尖端的灯笼,试图催眠一只离群的幼年毒鬣蜥,命令其像狗崽一般追逐撕咬自己的尾巴。
“额外费用的问题我们事后再谈,不过这件事可不只是对我有利,如果我们继续在这里消磨时间,你那珍贵的实验样本可又要减少一个了。”
“呵,还是一贯的牙尖嘴利。”古斯罗夫晃了晃木杖,衔尾绕圈的幼年毒鬣蜥突然身向着反向拉伸,硬生生地扯断了自己的脊柱,从口腔中咳出的暗红色血液顺着干涸的岩板蜿蜒涌动,最终在古斯罗夫的脚下汇聚成一片规整的环形法阵。从环形纹理中涌出的血雾在短短数秒之内吞没了古斯罗夫魁梧的身躯,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被困于洞窟内的克劳斯正深陷走投无路的险境,随着毒鬣蜥的包围圈逐渐收拢,足以斡旋闪躲的空间愈狭窄。毒鬣蜥口中吐出的毒液以毫厘之差溜过他的衣角,将不慎误伤的岩块在数秒内溶解殆尽,克劳斯也曾闪过丢下昏迷的男孩吸引毒鬣蜥的注意趁机独自逃走的念头,不过理性与勇气最终还是战胜了求生本能,克劳斯拖拽着失去意识的男孩向着洞窟的更深处挪动,与蜥蜴群拉开距离试图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然而现实不尽如人意,克劳斯的前只脚刚踏进洞口,腥臭的鼻息与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便将他整个吞没。一只体长足有三米的成年毒鬣蜥自洞内踱步而出,不同于巢穴内的其他的毒鬣蜥,这只大型毒鬣蜥的四肢更为粗壮,甚至能够像类人生物那样依靠两只后足站立,鳞甲表面附结着一层黑曜石般的角质层,在与岩壁摩擦时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粗长的大尾巴仅需一击便能将克劳斯掀翻在地,紫晶色的巨大犄角像是王冠般倒竖在额顶,从其他毒鬣蜥对它的温驯态度也不难看出这只大号毒鬣蜥在族群中地位不凡。
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领毒鬣蜥并没有急于起进攻,反而饶有兴趣地绕着克劳斯环行,口中呼出的浓稠雾气使克劳斯的肌肤产生了灼烧般的刺痛感,与此同时他的胸口却又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恶感,仿佛有什么锐利之物正要从皮肉之下破体而出,这股异状并非是毒鬣蜥的袭击导致,极度的痛楚却远在毒鬣蜥的利爪抓挠之上。正在克劳斯即将无法抵御疼痛、尖叫出声时,一只马车大小的爬虫类脚爪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地朝着毒鬣蜥的胸口挠出一爪,这一爪虽然尚不足以撕裂毒鬣蜥坚实的表皮,却也将那只虎视眈眈的巨蜥击退了数尺,使落单的男孩暂且脱离险境。
“你还好吗,有没有被咬伤或者抓伤?”
见人高马大的戈顿从飞龙背上一跃而下,克劳斯的心中涌现出了十足的安全感,就连胸口的刺痛也减轻了几分,连忙答应道:“我很好,只是——没什么,我们都没有受伤,我们尽早离开这里吧。”
“这里的空间过于狭窄,恐怕双足飞龙再增添额外负重就无法顺利起飞了,想要从这里出去就只能等待主部队救援,或者——”戈顿瞥了瞥一片死寂的岩崖,从苏尔特刚刚的态度来看,等待救援的方案极可能只是白白浪费体力。戈顿的目光紧接着落在洞窟另一侧透着隐约光亮的坑道。这条坑道虽然不足以让双足飞龙通过,但是只要他们先行撤离,双足飞龙便能独自从空中原路返回,“或者只靠我们的力量突破包围了。”
“那还等什么,是时候大干一场了!我可不想再看索尔隆走狗的脸色了!”
见弗西格一副斗志昂扬、跃跃欲试的模样,有着前车之鉴的戈顿连忙提醒道:“等等,尽可能不要破坏这些蜥蜴的皮肤与毒疮,他们身上的毒液具有强腐蚀性,只要数秒就能溶解人类的皮肉。”
“我、我先带他去别处避难!”克劳斯也明白戈顿更多是在担心自己和另一名男孩会受到牵连,落得与那名受伤毁容的女孩相同甚至更糟糕的下场,随即拉着依旧昏睡不醒的男孩朝着战场的另一侧转移。然而还没能走出几步,数条毒鬣蜥便从藏身的岩块中爬出,吐着信子朝男孩起了攻击。
“嘁,所以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保护小鬼和女人的任务。”弗西格抱怨着,飞起一脚将从正面动攻势的毒鬣蜥一脚踢翻,从爬虫嘴角渗出的几滴毒液顺势泼洒在弗西格的马靴前端,在布料灼烧产生的浓烟散去后,弗西格灰褐色的脚趾从圆形豁口中探出个脑袋,这名平日里伤筋动骨也不眨眼的老兵也不禁皱紧了眉。
与此同时,戈顿正挺着大盾与那只特大号毒鬣蜥角力,戈顿在同行中算得上膂力惊人,却完全不是那只毒鬣蜥的对手,并且他还隐约察觉到那只毒鬣蜥并未使出全力,只是玩弄猎物似地试探着戈顿的力量极限。从四面八方不断汇聚而来的普通毒鬣蜥更是加大了镇守防线的难度,即便弗西格重回战线,二人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苦战。
“这样下去可没完没了,就没什么办法能够一口气解决这些家伙吗?”见戈顿不做回应,弗西格将视线投向了淹没在蜥蜴浪潮后的狭小甬道,哪怕无视蜥蜴群一口气冲过去都需要十秒钟以上,在此期间无疑会被数之不尽的毒鬣蜥吞没,更不必提那两名没有自保能力的孩童了。弗西格本就不是擅长深思熟虑的性格,很快便受到焦躁恼怒的情绪影响,完全放弃了思考,从胯上抽出刀来,“欸,还真是麻烦!这些臭蜥蜴也算得上是龙族的后裔对吧,既然如此就用这把刀——”
“你在说什么胡话,就算毒鬣蜥算得上是龙族,你难道打算将这么一大群毒鬣蜥全部吃掉吗,在那之前你的身体会先撑不住的!”
“少啰啰嗦嗦的,老子的身体可没有那么娇贵!”
弗西格无视了戈顿的劝说,曾在科斯塔边境与黑龙对峙时的一幕再度上演,赤红的刀刃哀嚎着撕开表面的绿鳞,像是飞龙的獠牙般散着危险与暴戾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黛尔娜的劝阻,显露锋芒的锋刃径直刺入了一只毒鬣蜥的腹腔,然而那只毒鬣蜥并没有像中剑负伤的动物那样血肉模糊,反而像是被抽水马桶卷走的厕纸般被一股脑吸进了刀刃之中,紫晶色的坚鳞涌入绿鳞丛中、为那片别致的镀层又添了几分厚度,而毒鬣蜥的骨肉则顺着刀柄钻进了弗西格的小臂之中。
弗西格浑身的肌肉痉挛抽搐,险些瘫软在地,然而他还是粗暴地推开了前来搀扶自己的克劳斯,馒头虚汗地撑着岩壁站起身来:“混账,别在这种时候掉链子啊,像这种小蜥蜴怎么可能难得住我,老子以前可是连——”
疲惫不堪的弗西格并没有听到戈顿与克劳斯的大声疾呼,更没有留意到逼近身边的危险。在那对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之时,目之所及处,一只背后爬满肉芽触手的毒鬣蜥早已溜进了毒液的射程范围,朝着那张布满疤痕与垢痂的面庞吐出一泡腥臭的毒液。腐肌烂骨的剧毒酸液迅撕裂了皮肤脆弱的防线,沸腾的血液与糜烂的肌腱无不印证着毒液的强力可怖,即便只是腐蚀时产生的灼烧感便足以让一般人瞬间失去意识。
万幸的是,这样的灾祸并没有降临在弗西格的身上。
在飞溅的毒液即将与弗西格亲密接触的惊险时刻,双足飞龙展开翅膀替弗西格挡下了直扑门面的毒液,虽然大面积的翼膜和肌腱被烧毁,不过还远不足以威胁飞龙的性命。不过紧接着从飞龙翅膀后转出的古斯罗夫却让弗西格的脸颊不禁紧绷,果不其然,这名道貌岸然拜椎斯人还是一如往常地目中无人:“我不过是四处张罗了些准备的功夫,你们就已经是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了?别的姑且不提,你们主动请缨下来救人,至少别沦落到需要牲畜搭救的地步吧。堂堂纳莱耶的正规佣兵——”
“你这老匹夫,专程下来就是为了嘲讽老子的?”弗西格怒喝着打断了古斯罗夫的长篇大论。
“呵呵,我可没有在失败者身上多费口舌的嗜好,只是有人要求我协助你们离开,就诚心地感谢我劳神费力地为你们准备了那么麻烦的术法吧。”古斯罗夫提起木杖杵了杵地,这一次并没有像先前那样从某处涌出血雾或是古怪的液流。不过这似乎也在古斯罗夫的预料之中,他不徐不缓地继续说道,“果然特大范围的血咒术没那么快奏效啊,在咒术起效之前就请你们再坚持一会吧,如果运气不错,差不多十分钟左右就能见效了吧。”
“十分钟?我看倒不如把直接你丢去喂毒鬣蜥——”
戈顿打断了弗西格有勇无谋的埋怨话,向古斯罗夫询问道:“在这个情形下坚持十分钟可不容易,先生不能像先前那样直接将我们传送回主队伍吗?”
“我可不是一个先天的血咒师,施术的精准度可没有保障,你们要是不怕和几只毒鬣蜥被一同被传送进难民队伍里,或者被传送到与岩崖平齐却没有立足处的半空中,倒是可以当我练习咒术的材料。”古斯罗夫挥杖指了指洞口,“不过我也没指望单靠你们能够撑得上十分钟,你们的援军差不多也该到了——”
几乎正在古斯罗夫话音刚落的当口,一对青年男女领着一位高大的拜椎斯人闯入了爬满毒鬣蜥的巢穴之中。借着洞口昏暗的光线,戈顿依稀认出那对男女正是失散已久的艾托亚与黛尔娜,而那名浑身肌肉虬结的拜椎斯人战士则是曾经救助克劳斯、与众人有着一面之缘的格鲁什。对于这意料之外的重逢,戈顿很是惊喜,却也很是困惑:“黛尔娜,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之前又去了哪里?”
“闲话过会再说,现在先专心对敌。”格鲁什的声音坚定而低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的视线迅扫过在前线并肩作战的戈顿与弗西格、蜷在角落里窥探战局的两名男孩、并最终落在舔抵伤口的飞龙与摆弄木杖的古斯罗夫身上。面对格鲁什尖锐的目光,古斯罗夫却漏出了一抹诡秘的笑容,在众人的视线之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重新退回了飞龙投下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