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彼时正翻书。闻言,他安静道:“那陛下便长命百岁地活着。”
谢从澜伸手别过他耳边的碎发,忽而轻笑:“你也这样对谢昀说过吧?他一定很感动……”
朔月翻书的手指凝滞了片刻,又听谢从澜悠悠叹道:“毕竟……他曾经那么爱你。”
卧榻之侧睡着林党这一猛兽,谢从澜自然无法高枕无忧。
只不过对于以上种种,朔月无心理会,只在照月堂里翻阅古籍,苦苦追忆遥远的记忆,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一不留神,却落下一个名字,又连忙涂掉。
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他被昔日的国师容凤声从绿水村的某个地窖中抱出来时,曾听到过容凤声与人交谈,用的却不是他常听到的语言,听起来分外古怪离奇。
那时他因疼痛和恐慌而神思混沌,便总以为是自己误听。
直到见到林遐,听到“南羌”这个地名后,他才陡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那或许不是自己误听,而是容凤声在对异族之人讲话,用的自然是异族之人的语言。
他与南羌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林遐在南羌求长生多年,缘何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回来接管一切?他又是如何知晓长明族,知道这一切的?
他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指引。
知晓长明族的,世上寥寥无几,国师算一个。事实上,也正是他一力为谢从清寻找长明族的踪迹,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亲手找到自己、将自己带进了宫。
包括不由所说的从京中某位“权贵”那里得来的消息和画像,朝露提及曾遇到一神秘之人,帮他寻找解除不死诅咒的办法,桩桩件件,都指向那个白衣白发之人,而国师失去踪迹已有两三年,关于此人,他的记忆只剩下那句在脑海中愈来愈清晰的话。
他不敢让旁人知晓自己的猜测,只好凭着久远的记忆,靠着讲述南羌语言的古籍,笨拙而粗糙地拼凑出了那句模糊的话。
——那是一个地址。
送到山林别院去——这里是他从容凤声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这是个寻常的名字,整个长安城更是不知有多少个叫做山林别院的庄园。何况时间久远,想凭着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寻找容凤声的下落,简直是痴人说梦。
朔月犹豫许久,还是揣着那张涂写着线索的纸,去了万寿庵。
如今刚出正月不久,长安城的积雪尚未融化干净,午后时分便又飘起了雪花。
自那日在万寿庵遇到林遐后,谢从澜便在这里增设了侍卫保护,几十双眼睛隐在暗处窥伺,令原本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愈发显得严肃沉默。
慧云夫人又恢复了昔日的静默,每日在庵堂里读书、拜佛、点香,面容不见一丝波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朔月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亦无什么反应。
慧云夫人的侍女琴心是个温柔的人。对于朔月的造访,她习以为常,朝朔月笑道:“你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窥伺一路的目光。琴心叹道:“多亏你上次出手相助,夫人才没有生命危险,这些时日林遐也不曾上门,你放心便是。今日你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我想向您打听个地方。”朔月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您可听林遐提起过‘山林别院’这个地方?”
一直以来,“林遐”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万寿庵中的禁词。琴心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朔月问过便罢了,本也没报什么希望,更不想用这种不知真假的事情去打扰慧云夫人,谁料庵堂紧闭的门却被从内轻轻推开了。
“大约在西郊。”慧云夫人一身素衣站在门口,面容沉静,“多年前我偶然听林遐与随从说起过,西郊有座山林别院,别院的主人身怀异术。”
西郊山林众多,景致倒好,许多屋舍掩映其中,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庄园,更不知哪户才是所谓的山林别院。
天色渐渐昏暗,雪花无声飞落,山林中亮点光亮,偶尔传来车马声响和猎狗吠叫,天地愈发显得寂静。
如此看来,林遐和容凤声在多年前便已经有渊源。
朔月脚步不停,一户户看过去。
一片雪花落在鼻尖,传来清新冷冽的香气。
朔月抬手拂去鼻尖上的雪花,却陡然脚底一软,靠扶住树干才没跌倒。
头脑深处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刻骨的刺痛从脚腕开始,山海般汹涌地席卷了全身。
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像是被林遐囚在地下私牢时,烧红的铁环贯穿脚踝时带来的灼烧苦痛。这个想法诞生后,朔月即刻明了,这是他向朝露射出的那一箭在起效。
彼时,他问朝露,杀死他之后,自己当如何。
朝露琥珀色的眸子划过丝丝悲悯。他回答道:“你不需要寻找族人终结生命,只需忍受痛苦,等待死亡。”
那些疼痛来自他不死的奇迹,刀枪剑戟、封喉剧毒,每一样都不曾夺去他的生命,但如今每一份疼痛都将重演,直到死亡降临。
只是过去这些时日,这些疼痛只在深夜梦中降临,并不过分难捱,导致他总觉得朝露危言耸听,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现在。
指甲深深嵌进树皮,粗糙的树干磨破了指尖,却只留下干涸的血迹。但力气很快被抽取干净,他终于抓不住任何东西,靠树干强撑着的身体缓缓跌落。
这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自脚踝开始,火苗一般燎原,引燃了过去二十年曾受过的所有伤痛,毒酒、匕首、刀箭……火苗自他身体里疯狂热烈地燃烧,他却发冷般紧紧怀抱自己,蜷缩成雪地里渺小的一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