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可笑,楚老太爷一生忠君,后继者也就是我的楚老爹,却是个狼子野心之辈。
说是狼子野心也着实有点过了,不过是顺势而就,正所谓盛不过三代,谁都知道当今天子软弱无能又荒淫无度,一国之权早已旁落。家家户户朗朗上口一句俚语,道是:
“千里封不住三个王,万巷住不下四个姓;天龙潜游真时真亦假,七蛟鏖战假时假亦真。”
说的便是坐镇神京的经天子等同虚设,蛟龙七分天下——燕山、阜阳、常昊三王分封,萧、楚、史、司空四大家族问鼎皇都,天下初现大乱之兆。
为绸春秋大计,楚幕北效仿孟尝君广招人才,三千门客虽是良莠不齐但也各尽所长,又铸器屯兵,暗下储蓄粮草,怕是只待乱世一起,便意图逐鹿中原。
而今各方势力互相牵制揣度,神京尚在经天子之名尚存,楚幕北便念着先父那句警训,在外作忠臣之态,在家作孝子之姿,楚老太爷虽已过世,但楚老夫人还健在,是故泱泱家族每逢年底除夕之夜,凡是嫡亲之系,媳妇子孙儿女们都要前来请安,各尽孝道。
千树裹银装,琉璃瓦挂冰锥,空气隐隐弥漫爆竹燃过的硝烟味。
马车穿过长巷子,路径万荣堂大门,门口守着七八个衣着华服的守门侍卫,两只巨大的白玉狮子中间,是三间朱色金兽门,门上挂着金镶牌匾,题有五字——敕造万荣堂。
守门的人问:“车里来的是哪家奶奶?”
嬷嬷答道:“是明月斋的湘夫人。”
那人便道:“请湘夫人从西角过。”
正门不开,马车从西侧门驶进万荣堂,在角门后的玉石屏风前停下,嬷嬷赶紧搬来木桩子好下道,丫鬟则打起伞遮风挡雪,娘亲自己下了马车后转身抱着我和在劫下来。这时,一辆金丝流苏华盖精装马车从正门驶来,两个穿着气派的嬷嬷和四个衣饰光鲜的丫鬟们忙碌了起来,搬木桩、掀车帘、扶人、备披风……口中直呼着“大奶奶小心着点”,原来车里来的正是渊阑院的大房萧夫人。
只见一个女人缓缓走出华丽马车,头梳时下流行的贵妃髻,攥着金凤步摇晃金丝,穿着百鸟朝凤金缕长褂,披着樱花白貂皮小坎肩,柳眉蹙烟,凤眼微扬,一举一动万千仪态,年过三十,看上去却极为年轻。跟着出来一个貌美少妇,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流体态,想来是那陪嫁过来的丫鬟,而今正受宠的偏房夫人,手里头牵着六七岁的男娃儿,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眉宇间却显得横气,正是那嚣张跋扈的小霸王楚十二爷。再接着出来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白面如玉衣如雪,嘴角含笑似春风,只是笑容里似有逞强,带着悲秋之意。
萧夫人下了马车后微微停顿脚步,漫不经心地朝着娘亲的方向投去视线,转而又与身后的白衣少年随意言谈。娘亲捏了捏我们的掌心,三人齐齐向萧夫人请安:“大奶奶安好。”萧夫人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再多看我们一眼,便迈步朝正堂走去。
那小霸王经过时,在劫本能地往我身后挨去,显然是见着了正主想起了上年不快的事。十二爷却好似没瞧见他,反而呆呆地看着我,眼里有着惊喜,见我不曾正眼瞧他反而专注打量萧夫人身后的白衣少年,便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被他那美貌娘亲给拉着走了。
我正在好奇那少年是谁,怎么会在大年三十出现在楚家大宅,身后便有丫鬟替我问出了口,王嬷嬷道:“那是大奶奶的嫡亲侄儿,是长川名门萧家的二爷,名晚月,字拂柳。听说自那青梅竹马的史家表小姐年前被选进宫封了妃,他便被萧大少爷晚风派人送来这里小住,已住了一些时日了,是怕他在家里睹物思人落下病根子。今个儿三十的还没回去,怕是伤心事还没消呢。”
丫鬟们捏着手绢儿试着眼角,抽噎着说:“真是痴情又可怜的萧二爷。”
娘亲蹙眉道:“这里不比咱们明月斋,少嚼他人家的舌头。”嬷嬷丫鬟们俯首连连称是。
揽着我和在劫的肩膀,娘亲在风雪中站了约莫半刻,在萧夫人进大堂后又等了半刻,这才准备进门的时候,正门那又驶来了二辆华盖马车,竟是并肩而进谁也不愿让谁半步。
我见着这仗势心里已了然,来的八成是那二房淑夫人和三房司空夫人,能从正大门进来的除了正室大奶奶外也便是她们俩了,一人是燕山王的女儿,一人是金陵望族司空家的大小姐,身份高贵不说,且为楚老爹产下长子楚沐晨和二子楚沐晓,两子因同时在晨晓时分一前一后诞下,故而以此命名。长子行事颇有楚家先祖之风,而二子心性脾气与楚幕北极为相似,所以皆得楚幕北的赏识,最有望成为楚家的继承人。
争宠也好,为自家儿子锦绣前程也好,淑、司空两房斗了好多年,谁也不服谁。
两房夫人下了马车后,罔顾娘亲的请安,唯恐被对方先一步踏入正堂,飓风似的从我们眼前卷过。我抬头朝娘亲看去,在她姣好的容颜上看不到一丝愁容,却在大哥楚沐晨经过的时候,察觉她的手抖索了一下。
相比大哥楚沐晨的冷峻严肃,二哥楚沐晓要来得恭谦有礼,朝娘亲作揖道:“湘姨安好。”似笑非笑地看了大哥一眼,再双双离去。
楚家共有六子,长子与二子年纪相当,二十有五,皆已娶妻生子,且子女年纪与我和在劫相近;四子是工部侍郎千金所生,今年虚岁十六;而五子便是在劫,六子是那小霸王楚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