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捡起追人时散在路上的工具。那陌生女人的男孩睁大眼睛望着,张着嘴,不过没说话。他比阿尔弗雷德小三岁左右,模样很特别,汤姆注意到,他一点儿也没有他妈妈那种性感的美。他肤色白皙,头发棕红,湛蓝的眼睛有点暴出。汤姆认为,他有一种傻子似的又警觉又呆滞的样子;那种孩子不是早夭就是长成白痴。阿尔弗雷德在那孩子的盯视下显然挺不舒服。
就在汤姆看着的时候,那孩子从阿尔弗雷德的手里把锯子抓过去,一声不响地察看着,像是那玩意儿让他诧异。阿尔弗雷德被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弄得很生气,把锯子又夺了回来,那孩子也就无所谓地松了手。那母亲说:“杰克!注意点你的举止。”她好像很尴尬。
汤姆看着她。那男孩一点儿都不像母亲。“你是他妈妈吗?”汤姆问。
“是的。我叫艾伦。”
“你丈夫呢?”
“死了。”
汤姆很奇怪。“你一个人赶路?”他不相信地说。这森林对他这样的汉子都很
危险;一个孤身女人几乎难以活命。
“我们不是过路人,”艾伦说,“我们就住在这林子里。”
汤姆大为震惊。“你是说你是——”他闭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是强盗,”她说,“不错。你以为所有的强盗都像偷你们猪的那个豁嘴法拉蒙吗?”
“是的,”汤姆说,他原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想到强盗居然是个美妇人,他禁不住好奇地问,“你犯过什么罪?”
“我诅咒过一个教士。”她说着,移开了目光。
汤姆觉得这听起来算不上什么罪名,不过也许那教士特别有权势或者特别敏感;也许艾伦根本不想道出实情。
他看着玛莎。她一会儿就睁开了眼。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害怕。埃格妮丝跪在她身旁。“别害怕,”她说,“什么事也没有。”
玛莎坐起来,呕吐了一阵。埃格妮丝搂着她,等着那阵痉挛过去。汤姆心服了:艾伦的预言还真灵验。她还说过玛莎一会儿就好了;大概也会兑现的。他全身一阵松快,对自己这么动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儿没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还得把泪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伦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他拽断一根橡树的嫩枝,捋下上面的叶子,用来擦玛莎的脸。她的脸色依旧很苍白。
“她需要休息,”艾伦说,“让她躺一会儿,躺够一个男子走
上三英里的时间。”
汤姆瞥了一眼太阳。离天黑还早呢。他安顿下来等着。埃格妮丝搂着玛莎轻轻地摇着。那小男孩杰克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了玛莎,还是用那种痴呆的目光盯着她看。汤姆想多了解艾伦。他想不出怎么样才能说服她讲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让她走开。“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含糊其词地问她。
她又盯着他眼睛看了,后来她就讲开了。
她告诉他们:她父亲原是一名骑士,一个身材高大、勇武有力又喜欢动粗的人,他想要几个儿子,可以陪他骑马、打猎和摔跤,跟他一块喝酒,狂饮到深夜。因此嘛,他有了艾伦就特别不高兴,后来他妻子死了;他又另娶了一个,可是他这第二个妻子不能生育。他开始看不起艾伦的继母,最后终于把她打发走了。按理他是个粗暴的人,但在艾伦眼里他从来不是那样,她崇敬他,跟他一起嘲笑他的第二个妻子。艾伦的继母走了以后,她在一个几乎全是男性的家庭中慢慢长大。她把头发剪短,随身带着匕首,学会了不跟小猫一起玩,不照顾瞎眼的老狗,到她像玛莎这般大的时候,她就会往地上吐痰,吃苹果核和用劲踹马肚子,让马屏住气,任她把肚带再勒紧一道。她知道,所有不属于她父亲一伙的男人都叫吃奶的公鸡,而所有不跟着他们走的女人都叫挨猪操的,虽说她当时
并不清楚——也不大在乎——这些污辱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秋日的午后,听着她的声音在和煦的空气中娓娓而谈,汤姆闭上眼睛,想象着她还是脏脸蛋、平胸脯的小丫头,跟她爸爸那帮粗豪汉子坐在长桌的周围,喝着淡啤酒,打着饱嗝,唱着关于烧杀掠夺、强奸妇女,以及战马、城堡和处女的歌谣,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留着短发的头,趴到粗糙的桌面上睡着。
要是她始终是一个平胸脯的小丫头,她大概会过着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到了男人们另眼看待她的时候了。当她说出“给我滚得远远的,要不我就割下你们的蛋子喂猪吃”的时候,他们不再放声大笑了。当她脱下羊毛上衣,只穿着长亚麻布内衣躺下睡觉的时候,有些男人要盯着她看了。当他们在树林里撒尿的时候,他们要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这在以前可没有过。
一天,她看到她父亲和教区教士在密谈——这是很少有的事——他还不断地望着她,似乎她正是谈话的内容。第二天早上她父亲对她说:“跟亨利和埃弗拉德走吧,照他们的话去做。”接着他就吻了她的额头。她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上了年纪心肠变软了?她跨上她那匹灰色的骏马——她不肯骑适合女人骑的驯马,也不肯骑小孩子的小马——就跟着两名武装士兵出发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女修道
院,把她留在了那里。
那两个人走了以后,整个修道院就听她一个劲狂叫乱骂。她捅了女院长一刀,就一路走回她父亲的住所。他把她捆住手脚,缚在驴背上又送了回去。她们把她关在惩戒室里,直到女院长的伤口愈合。关她的小屋又冷又潮,像夜里一样漆黑,里边有水可喝,但没有东西可吃。她被放出来后,又走回了家。她父亲又把她送了回去,这次她先挨了一顿鞭子,然后才被关进惩戒室。
不用说他们最后总算制服了她,她穿上了见习修女的衣服,循规蹈矩,学会了祈祷,尽管她从心底里痛恨那些修女,蔑视圣徒,而且对别人教给她的那一套有关上帝的事一点儿也不信。但她学会了读书写字,掌握了音乐、数学和绘画,她本来在父亲家讲法语和英语,如今又加上了拉丁语。
说到底,女修道院中的生活并不算坏。那是单一性别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礼法,那倒是她完全习惯的。所有的修女都要做一些体力工作,艾伦很快就被指定去喂马,不久,她就成了马厩的负责人。
俭朴从没让她忧心。服从可来之不易,但她毕竟还是学会了。第三条规矩是贞洁,从来没让她觉得有什么麻烦,虽说她不时为了激怒女院长,说她要引着另一个见习修女见识一下欢乐——
埃格妮丝这时打断了艾伦的故事,她领着玛莎去找一条小溪洗
洗她的脸和上衣。她还带着阿尔弗雷德以防不测,虽然她说她不会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杰克站起来要跟着去,但埃格妮丝坚决要他留下来,他似乎听懂了,因为他重新坐了下来。汤姆明白,埃格妮丝成功地引开了她的孩子,让他们没法听见这种不雅的故事,只留下汤姆作陪。
艾伦接着说,一天,女院长的驯马瘸了,当时她已从女修道院外出多日。王桥修道院正好在附近,于是女院长就从他们那儿借了一匹马。她回来之后,吩咐艾伦把借来的马还回去,同时把那匹瘸马带回来。
在修道院的马厩里看得见摇摇欲坠的老王桥大教堂,艾伦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小伙子,他那副样子就像挨过鞭子的自负青年。他自有那种年轻人的潇洒优雅和抽动鼻子的警觉,不过又怯懦胆小,仿佛一切好玩的心思全被驱除得一干二净了。她和他说话,他听不懂。她又试着讲拉丁语,但他又不是修士。最后她用法语讲了几句,他立刻喜笑颜开,同样用法语做了回答。
艾伦从那以后再没回女修道院。
从那天起,她就住在森林里,开头是在一个用树枝和树叶搭起的窝棚里,后来是在一个干燥的山洞里。她并没有忘记在她父亲家里学会的那些男子汉的技能:她仍然能猎鹿、捕兔和射天鹅;她能取出猎物的内脏,洗净并做熟兽肉;她甚至还知道怎么刮擦和鞣制
皮毛给自己做衣服。她除去吃猎物,还吃野果、坚果和蔬菜。至于她所需的其他东西——盐、羊毛衣、斧头或者新刀——她只好去偷。
最糟糕的时候是杰克降生……
可是,那个法兰西人怎么样了?汤姆想问。他是杰克的父亲吗?如果是,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但他从她表情上可以明白,她不打算讲那部分故事,看来她是那种不会轻易听人劝说就改变自己意愿的人,因此他只好把这些问题埋在心里。
那时候,她父亲已经去世,他的部下也都作鸟兽散了,因此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亲无故。在杰克要出生的时候,她在她山洞的洞口点起了彻夜的篝火。她的食物和饮水都在手边,她的弓箭和刀可以防备狼和野狗的攻击;她甚至还有一件厚厚的红斗篷,那是从一个主教那儿偷的,可以用来包裹婴儿。但她对分娩时的痛苦和畏惧毫无准备,好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婴儿生下来健康又强壮,她自己也活了下来。
之后的十一年,艾伦和杰克过着俭朴的生活。只要他们留心备足了苹果、坚果和腌肉或熏肉供冬季之需,别的必需的东西森林里应有尽有。艾伦时常想,要是没有国王、爵爷、主教和行政官,那么大家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感到美满幸福。
汤姆问她是如何对付别的强盗的,诸如豁嘴法拉蒙之类的男人。要
是他们半夜爬到她身上想强奸她会怎么样?他想不出来。这时他的下边硬挺了起来,虽然他从来没在一个女人不愿意的时候上她的身,哪怕他妻子。
别的强盗都怕她,艾伦告诉汤姆,一边用她那发光的浅色眼睛望着他,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把她当作了女巫。至于在林中穿行的守法百姓,或那些懂得可以抢夺、强奸和杀害一名强盗而无须担心制裁的人——艾伦干脆躲着他们。那么她为什么不躲着汤姆呢?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受伤的孩子,想帮一下忙,她自己也有孩子嘛。
她已经把她在父亲家里学到的有关武器和打猎的一切知识都传授给了杰克。后来她又把从修女那儿学来的全部知识都教给了杰克:读书写字、音乐和数学、法文和拉丁文,以及怎么画画,甚至还有那些圣经故事。最后,在漫长的冬夜里,她又把那法兰西人的遗产转交给了杰克:他所知道的故事、诗歌和谣曲比世上任何人都多。
汤姆不相信杰克那孩子居然会读书写字。汤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诸如便士、码和蒲式耳等等;埃格妮丝身为教士的女儿会写更多的字,不过她写的时候又慢又吃力,舌头都要从嘴角伸出来一起使劲;阿尔弗雷德一个字也不会写,只能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而玛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这个半傻的男孩居然比汤姆全家更有文化
,怎么可能呢?
艾伦要杰克写点什么,他把一块地面抹平,在上面画起字母。汤姆认得第一个词是阿尔弗雷德,但别的词就都不认识了,觉得自己像是傻子;这时艾伦为解脱汤姆的困窘,就把整个句子读了出来:“阿尔弗雷德比杰克大。”那男孩很快画出两个人形,一个比另一个大,虽说这两个人画得粗糙,但一个长着宽肩膀,带着木然的表情,而另一个个子小,还笑眯眯的。汤姆本人也有点画画的天分,他对地上这么简明有力的画也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