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还在思索着,午钟敲响,该吃饭了。他放下了当画图工具的磨尖的铁丝,从塔楼扶梯下到地面。
结了婚的工匠都回家吃午
饭,单身的则在工棚就餐。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是提供午饭的,以免下午迟到、旷工和醉酒。但修士的供餐太简单,大部分建筑工匠宁可自己带饭。杰克和继妹玛莎住在建筑匠师汤姆的老房子里,玛莎负责家务。阿莲娜忙的时候,玛莎还要照顾汤米和杰克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他们给她起名莎莉。玛莎通常都给杰克和孩子们做饭,阿莲娜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吃。
他离开修道院,轻快地往家里走。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尔弗雷德会不会想搬回来和玛莎一起住呢?她到底是他的亲妹妹啊。杰克在答应雇阿尔弗雷德时,没想到这一点。
他过了一会儿又想,这么担心是愚蠢的。阿尔弗雷德能够欺负他的年代早就过去了。他是王桥的建筑匠师,如果他说阿尔弗雷德不能搬进来,那阿尔弗雷德只能作罢。
他有点担心也许阿尔弗雷德会坐在厨房桌子旁边,但他并不在,这才松了口气。阿莲娜在照顾孩子们吃饭,玛莎在搅拌火上的一个罐里的东西。炖羊肉的香味让人流口水。
他轻轻亲了亲阿莲娜的前额。她现在三十三岁了,但她的样子还和十年前一样,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深棕色,发卷还是蓬松的,她的嘴还是同样丰满,眼睛颜色还是那么深。只有她裸着身体时,才会显出年龄和生过孩子的体态:双乳下垂,臀部变宽,
肚皮也始终没回到原先那种紧绷绷的平滑的样子。
杰克慈爱地看着从阿莲娜的身体里生出的两个孩子:九岁的汤米是个结实的红发男孩,个子要比同年龄的孩子大,他正在向嘴里扒羊肉,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星期没吃饭似的;莎莉已经七岁,长着和母亲一样的深色鬈发,她正高高兴兴地笑着,露出门牙中的缺齿,就像十七年前杰克初次见到玛莎时,她掉了一颗门牙一样。汤米每天上午到修道院上学,读书识字,但修士们不接受女孩,阿莲娜只好自己教莎莉。
杰克坐下,玛莎把肉罐从火上端下来,放到桌上。玛莎是个很奇怪的姑娘,她已经超过了二十岁,但对出嫁毫不感兴趣。她始终很依恋杰克,现在替他操持家务似乎很满意。
杰克无疑主持着全郡最古怪的家庭。他和阿莲娜是全镇的头面人物,他是大教堂的建筑匠师,她是温切斯特之外最大的毛呢制造商。大家都把他们当作一对夫妻,但他们却不准一起过夜,只好分住两处:阿莲娜和弟弟同住,杰克和妹妹同住。每个星期日下午,每逢节日,他们就消失了,人人都明白他俩在做什么,当然,只有菲利普副院长除外。这一段时间,杰克的母亲住在林中的山洞里,因为她被认为是一名女巫。
杰克不时地为不准他和阿莲娜结婚而气恼。他会躺着睡不着觉,听着隔壁玛莎的鼾声,
心里想:我都二十八岁了——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睡?第二天他就会对菲利普脾气很坏,对修士会议的建议和要求一口回绝,认为是不实际的或是太费钱,对改动或折中都拒不讨论,似乎只有一种方式才能建大教堂,而那就是杰克的方案。随后,菲利普便会躲着他几天,让风暴平息下去。
阿莲娜也不痛快,她把气发泄到杰克身上。她会变得缺乏耐心和不能容忍,对他做的一切事横加指责,他一进门,她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他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她不饿。这种情绪拖上一两天以后,她会大哭一场,说她很抱歉,他们还会幸福的。直到下一次,弦又绷得太紧,她受不了了。
杰克留了些炖羊肉放到碗里,开始吃起来。“猜猜今天上午谁到工地来了,”他说,“阿尔弗雷德。”
玛莎把一个铁壶盖往边上一撂,碰出很响的声音。杰克看了看她,看到她满脸恐惧。他转过脸去看阿莲娜,看到她脸都白了。
阿莲娜说:“他在王桥干吗?”
“找活儿干。我猜想,饥荒把夏陵的商人都给弄穷了,再也盖不起原先那种石头房子了。他解散了他那支建筑队伍,自己也找不到工作了。”
“我希望你揪着他的尾巴把他扔出去。”阿莲娜说。
“他说,我该看在汤姆的面子上给他一份工作。”杰克不大自然地说。他没料到这两个女人对这件事反应如
此强烈。“毕竟,没有汤姆,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
“屁话。”阿莲娜说,杰克心想:她这个说法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
“反正,我已经雇下了他。”他说。
“杰克!”阿莲娜尖叫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不能让他回到王桥来——那个魔鬼!”
莎莉哭了起来。汤米瞪大眼睛看着他母亲。杰克说:“阿尔弗雷德不是魔鬼。他没饭吃,没钱用。我救了他,算是对他父亲的一点怀念。”
“要是他强迫你像狗一样地在他的床脚边睡了九个月,你就不会可怜他了。”
“他待我比这还糟呢——问问玛莎好了。”
玛莎说:“待我也一样。”
杰克说:“我是这么想的,看到他那副模样就是让我看到他的报应了,这就足够了。”
“对我可不够!”阿莲娜大发雷霆,“天啊,你是个十足的傻瓜,杰克·杰克逊。有时候我会谢天谢地,亏得没嫁给你。”
这话太伤人了。杰克扭过头去,他明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他拿起匙子,开始吃饭,但实在难以下咽。
阿莲娜拍拍莎莉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根胡萝卜。莎莉不哭了。
杰克看着汤米,汤米还在盯着阿莲娜,脸上很惊恐。“吃吧,汤米,”杰克说,“很好吃的。”
大家默默无语地吃了一顿午饭。
那年的春天,交叉甬道完工了,菲利普副院长到南方视察了一番修道院的产业。经过三个坏年景,
他需要有个好收成,他想检查一下农场的状况如何。
他带着乔纳森陪他去这一趟。这个修道院的孤儿,已经十六岁了,他个子高高的,有点笨手笨脚,但十分聪颖。他和菲利普在这个年龄时一样,对如何生活似乎从没什么怀疑,他已经结束了见习期,宣过誓,成了乔纳森兄弟了。他还有一点也像菲利普一样,他对为上帝服务的物质方面感兴趣,现在成了上年纪的司务白头卡思伯特的助手。菲利普为这孩子感到骄傲,他虔诚、勤奋,有正当的爱好。
他们的卫士是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终于在王桥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筑起城墙之后,菲利普向教区公会建议:任命理查做警卫长,负责镇上的安全。他组织了夜间的巡更人并且安排维护和加固城墙的事宜,遇上市场开放和节日,他有权逮捕闹事和酗酒的人。随着乡村扩展为城市,这些任务都成了不可或缺的,而又是修士不该做的;教区公会初成立时,菲利普曾认为这是对他的权威的威胁,结果它却变得非常有用。而且理查也很高兴,他已经三十岁了,但这种活跃的生活使他保持了青春。
菲利普巴不得理查的姐姐也能安居乐业。要是说教会对不起谁的话,那就是阿莲娜了。杰克是她爱恋的男人,又是她孩子的父亲,但教会却坚持认为她已和阿尔弗雷德结了婚,哪怕他俩从无
肉体关系;由于主教居心叵测的干预,她一直没得以解除婚约。这是教会的不光彩,菲利普虽然毫无责任,仍感到内疚。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即将结束此行,正骑马穿过一片森林返回王桥,年轻的乔纳森说:“我想不通,上帝为什么让人挨饿。”
这个问题是每个年轻修士迟早要问的,答案有很多。菲利普说:“别把饥馑归咎于上帝。”
“但是,上帝管着天气,才造成歉收。”
“饥馑不仅由于歉收,”菲利普说,“歉收是常有的,每隔那么几年就有一次,但人们并没有挨饿。这次危机的特殊之处,在于发生在多年内战之后。”
“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乔纳森问。
当过兵的理查回答了他。“打仗对农业是件坏事,”他说,“牲畜给杀了,供养军队;庄稼给烧了,不让敌军收去;骑士们忙着打仗,顾不了农场了。”
菲利普补充说:“前途不保的时候,老百姓是无心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开垦土地、扩大畜群、挖沟修渠和建造仓房的。”
“我们可没停止做这些事。”乔纳森说。
“修道院不一样。但大多数普通农场都在战争中放任自流了,所以遇上坏天气,就没法抗御了。修士们的目光要长远些。但我们还有别的问题。羊毛的价格由于饥荒而下跌了。”
“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乔纳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