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广图不愧是个认真读过书的人,见哭和激将也没能使尹颂开口,他唉出一声叹息,继续以激人良知的肺腑之声说道:“没想到老百姓辛苦种出的粮食得先供有权势的人吃饱喝足,还要囤肥洋人,剩下有才轮到自己吃,若没剩下,也只能饿肚子。”
这话把尹颂戳动了一下,他抬头,目光望向酒楼窗口,街上富人的马车、轿子当道,连家奴也仗势欺人,大摇大摆跟在主子左右骂人踹人。穷人畏畏缩缩躲闪到街边角落让路给他们先行。他想起有时自家家丁也这样打骂街边拦轿讨钱的苦难人,不禁心生愧疚、漾起激愤。
他哀叹道:“是呀,不管素来的藩属国还是新来的西夷国,咱都会尽宗主国之礼接待。不过嘛——我认为有些供给是可以省的,比如这次——我认为没必要给他们的六百多名水手也提供丰盛的三餐饮食,还给他们的奴隶提供仆人,这确实有些过了。之前我们预算七十多万两白银含括使团大小官员整个访程的餐饮用度、设宴、礼品等。如今却每日供近千人好吃好用。实际支出远远出预算,如果继续这样,最终招待这个使团的总费用恐怕要出两百万银子。”
苏广图听后激愤得几乎把手握的酒杯捏碎。他突然严肃道:“仅这一年,多省大水干旱交替出现,风雨不顺,粮食大规模欠收,你愿意救救灾区百姓吗?尤其是灾区的幼童,他们可是中华大地的未来和希望呀。少年强大则江山稳固,若他们饿死冻死街头无人管,身心疲弱,对朝廷失望,受邪教鼓动而大规模暴乱,外夷趁机勾结……大清国内难安稳呀。”
“我?”尹颂一脸难以置信自己是个能为国家大事起作用的人,“我何得何能?”
“你不是说招待费实际支出远预算吗?”
“嗯。”
“要买些什么不是由你依照上头批准的清单给皇商下订吗?给蛮夷船上送些什么不是由你最终清点吗?”
“是,”尹颂恍然大悟,忙道:“可——不行,这都是有帐可查的。”
“在大沽口码头不是有一船玉米棒没往洋人船舰上送吗?谁去追究呢?”
尹颂惊讶,这事怎苏广图也知?但他没往更深细究,只解释道:“那一船玉米只需极少银子,是情急之下随机应变,因为当时若不那样做,在洋人面前出现农民抗议或暴乱,丢大清颜面,可不能拿事先没料到为辩解理由,皇上只会按地方没提前做好治安形象预防整顿工作处置,一定会有地方官员乃至京城官员被处死罪。”
苏广图突然跪地:“难道咱就不怕灾区饥民在洋人路经的沿海地区起大规模抗议暴乱?进门都是客,固然不能不招待所有来访大清的宾客,固然不敢丢大清颜面。只是——咱灵活一点,把送往洋船的昂贵的奢侈品、上肉和精粮,抽一些出来,换成十几倍的粗粮运往灾区,救救那些饥饿的、无家可归的幼童。这样,对上头您有实账可交,对下面您救了万千百姓的命呀。我实在可怜那些流落街头荒野饿死病死的孩子呀。”说着悲从中来,不禁泪洒衣襟。
尹颂哪里见得好友这般痛苦,何况苏广图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百姓。原来广图兄是一个心怀百姓、体恤民难的好官,相比之下,自己渺小无能。
他扶起苏广图,“这事真要办,几万两银子怕无济于事,可是多了,我又没法交代。况且接待事务缠身,我何能抽身去换粗粮往灾区运送这等事。”
听这意思,总算把尹颂的唇齿给感动松开了。
苏广图重新坐下,“您若肯救百姓,换粗粮和运输都不必您经手,我会把这事禀报闽浙总督闫大人和福建巡抚陈大人。这是救百姓的命、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两位大人一定会全程派人协办的。”
尹颂看他一眼,“可——这是‘灵活挪用’,终究不宜轻易传说第三人。”
苏广图瞥一眼这位从前的他左一声右一声叫过的少爷,终究是富贵里捧大的少爷——天真、胆小。
他往尹颂酒杯里斟满酒,“咱奉皇帝之命,受朝廷俸禄,为百姓办事,不为名利,只求尽一个朝廷官员的良心不是吗?仅凭你我是不能悄悄把那么多赈灾粮运到灾区的,需要两位大人派人协办,所以这方面您不必担心,到时我只对闫大人和陈大人说粗粮是某位不愿意张扬的乡绅捐助的即可。只要你那边的账目不出漏洞,没人会追根究底谁捐的,就算追究,找个人白领一个为民捐赠粮食的荣誉还难吗?”
尹颂从来不爱多管份外之事,这次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确实是那日往夷人船里装满上等肉粮蔬果,连他们的奴隶也得到好酒好菜款待,而大清国自己的百姓却跳海争抢腐烂的肉粮这画面激起了他对穷苦百姓的同情。当然,他也有心替好友排忧解难。
两日后,苏广图到府上拜见尹颂,说是来商议如何光明正大让皇商直接把给夷人采办的精粮转粗粮后运往福建。
苏广图问尹颂:“你们下订让皇商购买的最大量最费银子的东西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洋人吃得最多是什么?”
“鸡、鹅、猪、牛、羊、茶叶都吃得多。”尹颂说时随手拉开案桌抽屉,拿出他记录收礼送礼的大册子账本翻开,手指点着浏览。
苏广图站案桌这边,锐利的目光扫览尹颂翻过的每一页。
等尹颂合上账本,重新收入抽屉抬眼看他时,苏广图才说:“那就从这些里面抽量转成购买粗粮,就对皇商说这是供夷人船舰队返程途经泉州水驿招待使用的,反正是送洋人离开了,用粗粮就好了,国库空虚,能省则省。“
似乎说得通,尹颂点头同意。
苏广图对尹颂的书房再熟悉不过了。谈完正事,两人在书房叙旧事。小时候主仆两人没有秘密。尹颂做错什么或想做什么忤逆老爷的捣蛋事,苏广图都替少爷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也是为何尹颂如此信任苏广图的原因。
说起从前苏广图总是模仿尹颂的字,替尹颂抄书写诗应对尹老爷随时检查功课,尹颂羞愧,那时还真感激苏广图每次都替抄写帮他逃父亲的板子,否则屁股多半被打烂了。
两人谈笑不知自己的子女将来是否也这糊弄他们?说起儿女,他们聊了一些鸡毛蒜皮家事,两人目前都还只生有一个女儿,虽都从没见过面,却知道两个小女孩年龄非常相近。又谈了一些往事便道别了。
几日后,热河、京城两边大臣,为教马嘎尔尼觐见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和说服蛮夷脱去缠缚膝盖的紧身裤学会屈膝下跪等费尽了口舌、玩尽了心思,可谓曲折离奇、沸沸扬扬,称得上世纪之大争论。文武大臣还为马嘎尔尼代表英吉利国带来的“贡品”的数量和涵义及能否衡量他们的纳贡诚意等各揣心事。
而尹颂和苏广图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他们听说英夷拒绝向皇上下跪磕头,只肯行英夷之礼——单膝跪地,引手伸嘴,握圣上之手亲吻。圣上之手岂是他们能吻?果然惹怒了圣上,圣上怒气冲冲下谕旨:似此妄自骄矜,朕深意不惬,令减其供给,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
尹颂接到皇帝下旨减少招待物资,苏广图高兴道:“天助我们也!“
那边,夷人立刻从供给的物资分量和质量中看出皇帝陛下对他们的热情大不如初到时。英夷的礼部官员焦急道:“糟糕,糟糕,我们完蛋了,恐怕又是白来一次……”
马嘎尔尼赶紧找皇帝身边最红最宠的两位大臣福康安和和珅,还想用他们自认为最先进的工业产品和武器引起福康安和和珅的兴趣,好哄他们在皇帝面前进进美言。可惜福康安大人不屑一顾,和珅也只寥寥敷衍几句。
这时,在广州接待过他们的官员贺广晟悄悄告诉马嘎尔尼,说皇帝至今不知有礼仪之争,是这些臣子在瞎作祟。
贺广晟捐得三品官衔,因他精通英夷语,以行商身份与洋人交道及好。礼部担心京城的通事不足以应对,便许他临时挂礼部官员身份参与本次使团接待。
而贺广晟的年仅十二岁的第三子贺惜载在广州按照广州官员的命令,随“狮子号”给洋人船舰指路北上天津。英使团有个同龄孩子叫小斯当东,第一眼看见惜载这个英俊干净的东方男孩顿生好感,又听他的夷语说得流畅,便伸手要和惜载交朋友,惜载还大清拱手礼,两人一路相互学习,一个教对方夷语,一个教对方汉语,相处愉快。
到定海水驿补给时,当地派了两名渔民上夷船指路,惜载乘机下了夷人的船,回到自家的“宜和行”商船上,也往京城去。父亲比他早一个月上了京城,贺家在京城也有一座房子,家人偶到那儿小住,方便与京城官商联络感情,更多用于每年给宫里送货的镖队住宿。这次他和父亲也会在那小住,父亲打算带他认识一些与宜和行有生意往来的朝廷官员。
贺广晟为何对马嘎尔尼打那样的“小报告”呢?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英使团来华的真实目的,所以他心中有自己的算盘。他知道马嘎尔尼能否见到大皇帝,很大程度取决于这群大臣高不高兴替他说好话,连两广总督等广州官员都不屑屈尊与夷人直接打交道,若惹皇帝不悦,立刻让他们滚蛋也不是不可能的。贺广晟背后“挑拨”是希望洋人与接待大臣闹矛盾、都不妥协,最终见不到皇帝。这样,广州依旧是大清唯一对外通商口岸,外贸依旧由十三行垄断。
可惜,这岂轮得到他一个商人作梗。他不知他这动作是多余的。大皇帝不止知道马嘎尔来华目的、一举一动,而且压根不屑与英夷谈。英使团兴师动众打着祝寿旗号暗怀的鬼胎,在使团还没抵达中国前在大臣们那里就给堕了。
马嘎尔尼其实也不相信贺广晟的话,因为他一直认为就是广州十三行行商从中捣鬼,大皇帝才没开放更多通商口岸方便他们轻松进出大清国。所以,在福康安和和珅那里求助无果后,马嘎尔尼不得不再次求助于钦差大臣魏大人。最后在大臣们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下才达到双方能接受的条件,允他们最终见到大皇帝。
无论如何,不恭顺的蛮夷逆了龙鳞,觐见之后,皇帝立即下谕旨:取消英使团剩下的其他活动,许其与其他朝贡国一起参加万寿节,万寿节后早日打他们离开中国。
苏广图再次暗暗对尹颂道:天意呀!
可是尹颂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几万两银子真的不能为灾区做多少事。而苏广图并没按先前两人商量好的向上头报这批赈灾粮是某乡绅捐赠,而是向闽浙总督和福康安坦言是尹颂相助。虽然闽浙总督和福康安默许了从这次招待费中挪三十万两白银赈灾。但尹颂隐隐觉得他们似乎早就商量好了,因为皇商那边还没接到他下订购就已经装好了好几漕船粗粮、办妥了运往泉州的一切事宜。最叫尹颂冒冷汗的他是放在抽屉的礼品来往账本和印章不见了。
是的,轮不到软软糯糯的尹颂拒绝或回头了。这时他才开始怀疑苏广图,可苏广图已经随灾粮南下福建返回漳县了。
他这么一个小心翼翼、不求出人头地的胆小之人,从来不敢在官场职务上走差一步。就大胆了这么一次,整个身体就被酱进黑泥潭里,恐怕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