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广晟不否认厚官所说,但这些话传出去,贺府被拿去诛九族也是咎由自取、无人同情的。他不能叫酒后胡言乱语的厚官闭嘴,便对六福指指门,示意他把门关上。
六福出门吩咐丫头去端醒酒汤,回来顺手关严实了门。
里头厚官继续道:“太上皇固然创造了盛世,但他年近九旬还揽着玉玺不放,且年轻时节俭恤民的他,到了年老也物欲横生、追求享受。如果说太上皇所荣宠的大臣只有钻营功夫和精准揣摩圣意的本事,又怎配得上盛世皇帝?和珅必然有特殊本领才能俘获太上皇的心。那便是——和珅是天下难得商才,为内务府攒了不少钱财,供太上皇享晚年之乐。
皇帝走出大殿、脱下龙袍,也是个凡人肉身,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酒肉朋友之需,尤其需要一个不整日一本正经、不要脸却通人性的朋友,可以让他暂时抛开帝王身份,放纵庸俗一面。
而和珅吃穿用度特别有品味,加之长相英俊潇洒,还爱臭美,是众臣中穿着打扮最讲究新款和体面的臣子,关键是他还有真才实学,出自咸安宫学、知识素养出众、会多种语言,雅俗能侃、谈吐幽默风趣、自信还爱自嘲……给被朝政压得喘不过气的太上皇制造出许多放松身心的乐子,太上皇能不器重宠溺和珅吗?他从内心瞧得起和珅,甚至承认有些方面自己不如和珅潇洒。他舍不得亲手杀掉这个朋友,杀了和珅,老年的太上皇在生活上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可惜和珅不是新帝的朋友……”
厚官酒疯到这,门口丫头敲门,说醒酒汤端来了。
六福去开门接了汤进来递给惜厚喝。
“可惜和珅不是新帝的朋友”,贺广晟思忖着厚官最这句话,听说新帝的朋友是最先弹劾和珅的吏部官员广兴。他贺广晟倒没敢指望成为新帝的朋友,只盼和珅倒台别牵扯拉倒十三行……想道这,他长长哀叹一声:“唉——改朝换代,有些人和事必然会更迭,但愿这次别再把宜和行牵绊进去。”
惜载宽慰:“父亲,宜和行秉守法规、安守本分做买便是,我们一介商人即使被牵连,亦要做到问心无愧。”
贺广晟看向他——惜载这个幼子虽南上北下,游历了不少地方,交道过不少人物,但他心存善念,眼里是揉不得半点沙子。他到目前为止且不知厚官背后已经做下不守本分的勾当,他贺广晟固然理解厚官守不住本分的缘由,这也是他今日如此焦心的原因,万一惜厚有把柄在有心人手中,那贺府这次怕要万劫不复了。
他望着惜载点头回应道:“嗯,我找你和厚官来,就想和你们商量,看是否有必要你两兄弟,其中一个人快马加鞭上京城了解实情和见机行事。”
惜载以往都体恤大哥年已中旬、妻妾儿女成群需要照应,主动承担出远差重任。但上次大哥不满父亲把结识朝廷要官的好事都交给他,所以惜载这次不挺身自荐了,他看向喝了醒酒汤正歪头搓脸的厚官,等他选择。
这时有人敲门。六福去开门,见是惜载的贴身童仆阿吉,问何事?
“嗯,有急事禀三爷。”阿吉答。
六福转头看向载官。
“进来说吧。”载官道。
阿吉是花县人,三岁时被山洪冲没了家,当地闹饥荒,当年梁夫人带着年仅四岁的惜载在城北给涌进城乞讨的难民放灾粮,见这娃光着黑呼呼瘦骨如柴的身子,小泥人似的被抢着领粮的人推来搡去跌在地差点被踩死,小惜载跑去拉他到后台给他包子吃饱。让母亲牵他到前台寻亲人认领,有好心人说这娃的娘亲来的路上饿死了,孤儿一个。惜载便求母亲收留下他,给他起名阿吉,从此阿吉成了惜载形影不离的玩伴。这娃天皇老子的话都不听,只听主子三爷的话。
载官让他进去,他直奔主子,贴耳细语。
惜载听后脸露诧异,转向父亲道:“福大人被牵连进去了。”
“贝勒府?”贺广晟震惊问。
“不,是福长安。”
贺广晟和六福面面相觑。
“哼,”惜厚懒洋洋哼了声笑,又一甩手道:“不信你们等着瞧,福将军虽死,贝勒府还是会被清算,新帝对贪腐恨之入骨,在他看来,有病就得根除,手上长毒疮砍手,脑袋长毒疮砍脑……”
“闭嘴!”贺广晟厉声喝停厚官,转向阿吉问道:“从哪听来的?”
阿吉看一眼惜载,见主子点头,他才道:“安排了可靠的人住在京城宅子,随时传来朝廷的最新政事。”
“好。”老爷点头赞许,目光扫过惜载和惜厚,问:“那你两兄弟谁愿意去京城待命办事?”
惜厚心里有鬼,宜和行真要被牵扯进去,到了京城那个当被逮捕关押,这敏感时期,贺惜厚避之不及,他以京城事务往年由三弟跟进、线人又是他安排的为由,推道:“还是由载官去吧。”
惜载同意去京城,明日启程,就这么决定了。
过去几年,贺广晟认为自己对长子背后做的买卖睁只眼闭只眼是心有苦衷。此刻本想单独留下惜厚,勒令他在这敏感时期不要再去触碰“生死线”,但见他酒未醒,且夜深了,便作罢。
只交代载官明日出前到他这来一趟,他还有事,便让他们都回去歇息。
走出老爷书房,阿吉贴耳对惜载说:“付瑶浦大人也受牵连了,长渊少爷也明日启程回京城。”
惜载吃惊,“为何刚才在老爷书房不说?”
“厚大爷在。”
极精灵的阿吉知道厚大爷对他的主子存有妒嫉之心,他觉得厚大爷总有一天会对他的主子使坏,所以什么话也不乐意当着大爷的面说。
载官回到自己院里,馨儿还在等他,仍未入睡。
载官把事情原本说与她听,并告诉她自己明日要启程上京城。
馨儿忧愁道:“你这来回怕又是大半年,带上我好吗?”
“我怎么舍得让你吃路途奔波车马劳顿之苦?”
“可我不愿意和你分开。”
载官搂她,“我也不愿与馨儿分开。“
馨儿扭身背对他,抹眼泪。
载官从身后抱她,“父亲老了,我想替他承担一些事,所以这次必须去。”
馨儿手绢蘸泪,点头,转身贴他怀里,柔声道:“去吧,你要许诺平安归来,我在家等你。”
刚在广州成立东升洋行的长渊,也在第二日天未亮就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长渊和惜载虽同路,却不同行。
惜载这一去果然大半年,虽在他谨慎周旋后,和珅案没累及十三行,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因此他继续留守京城,静观其变。直到收到家信,得知馨儿流产,病了好几个月未康复,他才急忙赶回广州。
原来载官去京城前,馨儿已经现自己怀孕,但她没告诉载官。
“为何当时不告诉我?如果那时我知道你已有身孕?我会向父亲禀明情况,会留下照顾你,换大哥去京城。”
“没能生下来就不是我们的孩子,不要念想它了。我当时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整个家族的命运寄托在你此行。况且我以为怀孕生孩子是自然的事,加上十妹妹、宽嬷嬷在身边,没什么好担心,可——孩子没了,悔也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