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承星大手一挥:“但说无妨。”
柯鸿雪道:“还望殿下下回见到微臣爷爷,能告诉他我实在就是个不中用的闲人,做不了谁的臂膀,只想醉倒在美人怀中做个风流浪子,不要再给我安排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盛承星闻言抚掌而笑,纸扇展开晃了晃,摇摇头道:“这话我可不敢跟太傅说,若是被父皇知道了,该说我胡言乱语脏了太傅尊耳,说不准又要罚我去抄佛经敬告祖先,还是探花郎自己去跟令祖父交代吧。”
柯鸿雪便哭丧着脸再三做作,直到一行人终于与盛承星分开。
宿怀璟一从盛承星等人的视线中消失,便领着容棠找到一处水源,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将帕子沾湿,细心又体贴地为容棠一遍遍擦拭起了双手。
柯鸿雪换下了方才那副做作到有些过分的面孔,看什么奇观似的看了半晌,等到宿怀璟又重新换了张熏过香的干帕子为容棠擦手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下去,往前一步,用肩膀撞了一下容棠的背,问:“世子爷,你这媳妇上哪儿找的?这般温柔体贴,带出去不得嫉妒死一大批人?”
力道不重,甚至算得上很轻,大抵顾念着他是个病人,柯鸿雪连玩笑的分寸都开得很适宜,偏偏容棠注意力全落在宿怀璟那双还结着细痂快被水泡掉的手上,一时不慎,被他撞的往前歪了歪。
宿怀璟立刻伸手揽住容棠肩膀,视线相当凌厉地向前一看,目光死死地瞪着柯鸿雪,没有半分伪装的随和恬静。
柯鸿雪一怔,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立马后退半步,正了色便道歉:“是我唐突,冲撞了世子爷,二位要打要罚,柯某绝无二言。”
柯鸿雪那双桃花招子生的极美,听说他娘亲是柯学博在江南从商时救下的孤女,身上既有南方女子的温婉多情,又带着几分孤苦伶仃之人特有的坚强倔强,柯鸿雪的样貌很像她。
柯少傅惯常含笑,那双桃花眼眸便被他利用得一眼望过去就像会说话一般勾着人,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容棠愣了一瞬,下意识开口:“无妨。”
宿怀璟如同一只被顺了毛的兽,眼神中的凌厉顷刻间悉数退下,抬手为容棠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将帕子收了起来,从净手处离开。
柯鸿雪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后怕,踱步到了沐景序身边,低低地唤了一声:“学兄。”
沐景序抬眸睨了他一眼,问:“闲的?”
明知道宁宣王世子是那样一副碰不得撞不得的身子,还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若非没真把人撞出个好歹来,现在说不准他还能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
宿怀璟二人走在前面,柯鸿雪蹙眉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声道:“我也清楚,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沐景序凝眸望向他。
柯鸿雪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似乎真的前世有缘。”
他一看到容棠就觉得这小世子跟他应该是同道中人,就适合今日登高望远观繁星,明朝打马虞京引谁家姑娘楼头抛袖招。
怎么就……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呢?
柯鸿雪想到这里,神色又淡漠了下去,撇过头瞧了一眼沐景序。
学兄好像又瘦了些。
淞园最繁华的地方并非揽月阁,但此处静谧,又落在小岛上,若是人数瞧着差不多了,盛承星便会下令暂停来往船只,为的就是一个不挤不闹,大家玩的刚刚好的氛围。
几人陪着宿怀璟替容棠洗好手,四处溜达了两圈,便找了棵露天的桃花树坐了下来。
容棠看柯鸿雪也跟他们一起,问:“你不是要听戏吗?”
柯鸿雪扇子一挥,随手捞起来一边放着的酒壶,用袖子擦了擦壶嘴,给自己跟沐景序一人倒了一杯,兴致缺缺地回:“我原以为要演沈青郎花楼平冤这出戏呢,谁知道盛承星都天高皇帝远跑来淞园了,又在水面上,演的竟然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遥相顾的故事,一点意思没有。早知如此,还不如我拿上戏折子替他点两出。”
容棠听得眉心一跳,下意识瞧了宿怀璟一眼,却见他眼眉微抬了抬,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沈青郎?可是那个父母蒙冤无辜抄家,发配娼籍流落青楼的话本主人公?”
容棠心下警铃大作,浑身绷了绷,视线不受控制地望向柯鸿雪,想要阻止他口中会说出什么随时就能送自己去死的话。
但柯鸿雪显然没跟他对上,眼睛一亮,身子都直了起来,收敛了几分散漫的浪荡劲儿,跟遇到知音似的盯着宿怀璟,语调都快了许多:“正是那本,宿公子也看过?”
容棠不适合喝酒,宿怀璟将他身前的酒杯没收,换过去一碟腰果,温声笑道:“棠棠给我讲过。”
柯鸿雪目光便‘歘’地一下又投射到容棠身上,那一脸兴奋劲根本藏不住,单手支在身下坐着的毯子上,身子往前一探,笑嘻嘻地就道:“世子爷,我就说我们有缘。”
容棠那点担心宿怀璟会追问的紧张散开,一口气还没彻底松懈下来,看见柯鸿雪这幅模样,没好气地道:“孽缘。”
好端端的没事提什么话本子,便不说盛承星是不是天高皇帝远,岛上还有不少名门贵女呢,那样一出情情爱爱全是动作戏的话本,纵是改编又能改编出什么上的了台面的戏曲来了?
自己私下里说说便算了,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也这般口无遮拦,柯鸿雪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容棠心下腹诽,又瞪了他一眼,柯鸿雪却不怒也不恼,唯一一点知人识趣的机灵出现了,似乎意识到容棠不愿细聊这个,说完那句有缘便往后退,不再追问。
宿怀璟眸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圈,最后还是不自觉地落在了容棠那张略有些生气而透出一点粉红的脸上,低下头轻笑了两声,又为他剥了颗橘子递过去,特别像在投喂小动物,惬意得很。
树下备了矮桌和笔墨,容棠从头到尾说辞都很简单——没上过学,不会写诗。宿怀璟就也跟他学,好在沐景序本来就没有逼迫他们俩一定要参与进写诗这一环的念头。
与他们组队,严格说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从盛承厉试探到卢嘉熙,容棠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们俩想要试探出什么结果来,但唯一确认的是沐景序和柯鸿雪并没有恶意。
其他的容棠也懒得过问,毕竟他们试探自己,宿怀璟也在试探他们,都是人精,主张的就是一个有来有往谁也别占谁便宜。
四月初暖阳高升,天空云层渺远,容棠在树下坐了一会儿,身子便往后仰,眯着眼看起了天上的飞鸟与云层。
揽月阁里时不时仍有戏曲声传出来,周围三三两两行人或豪笑放歌、或对饮成章,暖风拂过,一切都静谧美好的不似人间。
卢嘉熙两杯酒下肚,脸色沾了几分红晕,青色学士袍带上草屑,帽檐也歪倒,他喃喃道:“水浊无掉尾之鱼,土确无葳蕤之木,政烦无逸乐之民。如此春光如此景,国之浩大,岂不正是先生上学时讲的仁义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