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冰靠在枕上,微微垂下脸,头发从她肩上滑落,对比之下她的脸仿佛还不及巴掌大:“父亲为家族殚精竭虑,仅一千余岁就两鬓生霜,我作为女儿,不能替父亲分忧,不能为家族效力,反而给家族引来祸患。我素来无用,如今还要给父亲蒙羞,如果我的死能帮
父亲、家族做些什么,我心甘情愿。”
“语冰姐姐。”牧云归用力握紧她的手,严肃地看着她,“谁说你无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妄自菲薄。”
言语冰苦笑:“云归,你不必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父亲明明有着不输于嫡系的绝佳天赋,而我却一丁点都没有继承,反而天生羸弱,不断给父亲添乱。流放途中本就物资紧缺,父亲还不断给我寻找天材地宝,这么多修炼资源砸下来,便是扔到水里都能听个响,我却毫无动静。我愧对父亲,如今还……委身于外人。父亲说得对,我被掳走时就该自尽以明志的,如何有脸面活下来?”
“语冰姐姐。”牧云归打断言语冰的话,双眸如炬,深深望入言语冰的眼睛里,“你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无论你喜欢谁、嫁给谁,只需要问自己愿不愿意,而无需对任何人负疚。言族长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何况,我总觉得那天的事另有玄机。”
言语冰被迫直视牧云归的眼睛,被里面的光芒所摄。言语冰突然就明白江少辞为什么会被气走了,言语冰身为女子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何况男人?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谁能发出火来?
言语冰一时非常羡慕这种鲜活的生命力。能掷地有声地说出要嫁给喜欢,能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唯有成长在一个充满爱与希望的地方,才能养出这种眼神吧。
言语冰有
些羡慕牧云归,更多的还是为她高兴。她母亲一定是个很好的人,牧云归能在母亲身边长大,真好。
至于牧云归所说的玄机,言语冰是不信的。牧云归只是变着法安慰她罢了,言语冰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懂。
牧云归看到言语冰的神情,菱唇微启,最终却抿住了。她只是直觉不对,在没有得到确定的证据前,还是不要说出来搅扰言语冰了。
牧云归没有再继续言家的话题,她故意用轻松的口吻,和言语冰说道:“无论怎么说,你那天出掌时是真存了死心,你欠言家再多也该还清了。你就当自己死了一回,如今的你是新生的,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自杀这种事也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言语冰死了一次后,确实再鼓不起勇气自尽了。她有些茫然无措,低低道:“连死都做不到,我是不是没用极了。”
“哪有。”牧云归用力握紧言语冰的手,“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会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等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现在你觉得越不过去的坎,其实不值一提。”
言语冰目露惘然,语气小心翼翼:“真的吗?”
“当然。”牧云归说完,微微顿了顿,不冷不热道,“那个男人不算。有些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连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都做不到,恨不得连说句话都监听着。你说这种人,要他们何用呢?”
言
语冰看着牧云归,眼中似有所悟:“你还在和江公子生气?”
牧云归冷笑:“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言语冰欲言又止,她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上,其实能理解刚才他们俩为什么吵架。言语冰今日能被逼死,明日就会轮到牧云归,江少辞着急气愤再所难免。但牧云归又本能护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言家,两人自然一谈就崩。
这种事情是死结,言语冰连自己的都处理不好,实在没法给牧云归建议。她避而不谈,说:“好了,不提他们了。银霜天兰找到了吗,你的毒怎么样了?”
“风暴快停了,等天气稳定下来我出去找。”牧云归道,“放心,我一切都好,不会有事的。反而是你,该好生养养了。”
说起这个,言语冰奇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次醒来,倒觉得比以往强上许多。”
她记得那时她一掌劈向自己心脉,并没有留力。就算她弱的连自己都杀不了,经此一遭后她理应更虚弱,为何体内反而涌动起活力?
牧云归知道这是同命蛊起效了,言语冰感受到的生命力并非她自己的,而是霍礼的。牧云归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霍礼,下蛊的人是他,阴差阳错差点害死言语冰的人是他,不要命救言语冰的人也是他。霍礼不让人告诉言语冰同命蛊的事,牧云归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淡淡说:“可能是治疗的药好
吧。”
牧云归说是药物,言语冰便也觉得是某种灵丹妙药。修仙界总是不缺机缘之子一飞冲天的故事,以前言语冰觉得那些幸运与她无关,没想到,她竟也有被上苍眷顾的一天。
言语冰死了一回,仿佛明白了许多事情。她点点头,平静淡漠道:“难为他还愿意找药救我。曾经他留我是为了言家,如今我已成了废棋,他也不需要做戏了。”
霍礼的行为在言语冰心里完全成了做戏,牧云归沉默片刻,说:“无论如何,你健康快乐最重要。”
车壁外,霍礼和江少辞无声走远。江少辞被气出来后,自己在风中暴走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他有理在身,为什么要出来?江少辞理直气壮地回去,正好撞到霍礼。
霍礼感受到言语冰醒来,匆匆赶过来。他们两人见面,对视一眼就若无其事错开视线,彼此等着对方先进去当炮灰。结果,无人动弹。
江少辞“一不小心”听到了牧云归和言语冰的对话。牧云归和言语冰交流护发心得的时候,江少辞一脸迷茫,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幸好霍礼也不懂,后面牧云归忍无可忍指桑骂槐,江少辞和霍礼相互都觉得骂的是对方,继续心安理得地听下去。
结果最后,江少辞听到牧云归说“他是他我是我”,霍礼听到言语冰说“他不需要再作戏了”,两人都中了会心一箭,心想还不如早点离开呢。
走远后,
霍礼稀奇一般问道:“你不是见过北境人么,你就没注意到慕景的头发是卷还是直?”
江少辞费力想了想,咬牙骂道:“你有病吗,你和一个男人打架时会注意他的头发?”
倒也是,霍礼遗憾,看来牧云归母亲身系何人注定要成为一个谜了。他留在外面并非像牧云归说的那样监听,而是担心言语冰想不开。幸而有牧云归开解,言语冰虽然还郁郁寡欢,但至少不再想寻死了。
她可以恨他,可以不信任他,也可以无视他,但要活着。霍礼见惯了黑暗,所以更明白活着有多可贵。
霍礼望了望前面滚滚尘沙,说:“风暴刚刚减弱,谁都拿不准前方路况。你真要走?”
“当然。”江少辞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指望不上。我一个人去寻银霜天兰,说不定回来的更快些。”
霍礼轻轻点头,没有再劝。江少辞迎着月色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保护好营地。”
霍礼平静颔首:“自然。”
大漠孤月,风沙滚滚,霍礼静默注视着一个背影逆着风,飞快消失在沙海之中。而不远处的车帐中,牧云归给言语冰端药,她拿起汤匙,在药汁中搅了搅,手突然顿住。
她眼睛望着药碗,但双眼失焦,连热雾挂在她睫毛上都不动一下。言语冰意识到不对,连忙问:“云归,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