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暖阁的垂帘之后。
檀香如丝,在幽闭的锦帷间缓缓游弋,烛火被刻意压得极低。
高太后半张面容掩在晦暗里,只余指尖那串伽楠木念珠映出一点冷光。
新君已经拥立,蔡确等宰执们还在商议官家的身后事,但章越与高太后二人已为了手中的权柄正相互绞杀。
高太后并未接章越的话题,而是道:“大行皇帝倚卿为干臣,有托孤顾命之任,今卿言太子十四岁亲政,莫非已有成算?”
面对高太后之威仪,章越目光低垂避其锋芒,语气恭谨却暗含机锋地道:“臣不敢妄断。然大行皇帝临终以‘尧舜’期许太子,可见天资颖悟。”
“若得太皇太后垂训、两府辅弼,假以时日必能克承大统。”
“至于臣不过是策励疲驽,少佐万一罢了。”
高太后手微微攥紧念珠,在眼角拭泪道:“老身一介妇人,哪里懂得治国安邦之道?倒是卿家三朝元老,又得先帝托孤,这朝堂上下……还是要倚重卿家。”
“太后明鉴。”章越低声道:“大行皇帝所托非臣一人,乃蔡、吕、司马诸公并枢府同僚。”
“仁宗朝时八大王曾欲以‘周公辅成王’自居,终遭制衡。臣愿效此例——凡国事皆请太后懿旨,经两府合议而行。”
高太后心道,章越此言既自削权柄,又将蔡确,吕公着,司马光等人抬出制衡自己。
而章越所言八大王乃宋真宗弟赵元俨,太宗皇帝第八子,当年真宗病重时,赵元俨就借故留宿宫中,遭宰相李迪之忌。
之后仁宗登基,赐赵元俨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待遇。
赵元俨知道自己因名望太高,反遭章献皇后之忌,于是反而闭门不出,装疯卖傻。
不过章献皇后病逝后,正是对方亲口告诉了仁宗皇帝,你的生母另有其人的真相。
令仁宗皇帝对章献太后的好感差点崩塌。
八大王赵元俨当年何等威势,最终仍被章献太后压制,直至闭门装疯才得以保全。如今她若执意揽权,章越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赵元俨,甚至……更危险。
沉默片刻,她忽地缓了语气,似叹似讽地道:“仁宗皇帝当年事燕王,尽子侄之礼。燕王颇为自重,以家中排行呼仁宗皇帝,虽只在禁中这般,但燕王犹自如此取之,仁宗皇帝不敢言。”
高太后想起了当年仁宗皇帝养在宫中,那位威严不苟言笑的赵元俨,当时宫人都说连契丹人也畏惧。
说到这里她目光直视章越:“卿家觉得……燕王可是聪明人?”
章越面上却波澜不惊地道:“燕王自重,方得善终。然臣以为……”
章越抬起头道:“聪明人当知,有些路……走不得。”
高太后道:“老身亦以为然。太子十四岁亲政太早,不如十五岁如何?”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面上则道:“臣不敢,此事太后知道即可,不必写入遗诏中。”
高太后闻言对章越大生赞赏。
顿了顿,高太后点点头道:“不知卿以为何人出为山陵使?”
山陵使制度起源于唐朝,原来李渊病逝时由房玄龄和高士廉出任山陵使,这本是恩典。
到了唐代宗即位时,用山陵使的差遣,兵不血刃地免去了右仆射裴冕和郭子仪的差事。
到了宋朝也没有认真执行宰相出为山陵使的制度,到了真宗时恢复了,让丁谓出任山陵使,到了仁宗英宗时,韩琦两度出任山陵使。
韩琦第二次出任山陵使后遭到王陶的弹劾而罢。
高太后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趁着蔡确出任山陵使的时候干掉蔡确。
这是一出借刀杀人之计。
你要上位,手上必须沾血。否则我凭什么信你。
不过章越佩服的不是高太后,而是蔡确……从之前官家临终托孤,再到不过半个时辰,他便预判到高太后的举动,因此向己示好。
师兄不愧是师兄,永远比别人快一步。
铜雀灯台上凝着半融的蜡泪。
章越平静地道:“循故事,当由左相蔡持正出任。照祖宗故事,事毕辞相。”
高太后指尖轻捻念珠缓缓道:“永昭陵覆土后,韩魏公因英庙多病服药之故,未曾辞相。永厚陵覆土后,方成就辞相佳话。其中深意,卿当明白。”
其实宰相出任山陵使后,辞不辞也看皇帝心意。韩琦在英宗时就没有辞,因为英宗帝位不稳。而在神宗时,便觉得你韩琦有隐患,所以通过帝师王陶出面将韩琦拿掉。
当然王陶是自以为能够取代韩琦的,牛逼轰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底,结果……上次进京时,还要看章越脸色。
不过对方元丰三年病逝时,章越也没给对方难看,给了一个体面的待遇。
思忖片刻,章越郑重道:“太后明鉴。若有臣子不识时务,朝廷自当有大臣效王陶之事。“
高太后闻言,凤目中闪过一丝满意。
“卿家思虑周全。“高太后微微颔,“既如此,便依卿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