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怅雪笑了出来。
“师尊也太纵容我。”他说。
“没办法啊,这世上就一个沈怅雪。”钟隐月说,“告诉我吧,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沈怅雪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很多事,我还不知该如何和师尊说。”
钟隐月没有回答。
他望着沈怅雪。沈怅雪又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没有看钟隐月,也没有看着任何事物。只是把手掌摊开,呆呆地望着手心。
沉默片刻,他又放下手,偏头望向别处,再次声音很轻地说着:“我只是想,被抽骨扒皮,该有多疼呢。”
“我好像梦到过,又好像没有。梦到过的那一次,好像很疼,不过醒来的时日多了,又隐隐约约记不得有多疼了,好像比起皮肉之苦,有其他更痛的。可那更痛的是什么,又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师尊同我说,别害怕,没关系,师尊说会帮我想办法。”
沈怅雪转回过头来,看向他。
那是个很难说清的眼神。麻木、挣扎、平静、痛苦、死亡、癫狂、绝望、希冀——所有一切相背离又过分极端的情绪,都在那双眼睛里。
“我知
道是白师弟害的。”他说,“师尊,我后来梦到过许多事。我如何能不恨他呢,我替他挡过剑,背下黑锅,受乾曜长老责罚。我原以为和他同病相怜,到最后却是又沦为下等。我曾傻过,以为只要真心相待,他总有明白的那日。”
“我以为这山门里,他曾与我境遇相仿。他曾也是受尽白眼的废材、流浪儿……我以为有朝一日,他定能懂我。”
“师尊告诉我一切后,我做了许多许多梦。他抢了我许多东西呀,师尊,梦中是那般真实,那般令我喘不上气。”
“我又怕又恨。我当然知道他如今还是个好孩子,还什么都没有做。我与他之间也还是兄友弟恭的同门,他甚至都没叫过我几声师兄。可是师尊,我再无法用一颗平常心对他了。”
“我看他一眼,便会想起那场噩梦。我知道并非是他令我去的,也并非是他要将我扒皮。可我那般惨死,人人又说要我为他着想,我又如何能不恨他呢。”
“我还不够为他着想吗?我已经仁至义尽。”沈怅雪说,“我知道,我都清楚,这一切并非他所为,他也还什么都没做。可即使如此,我仍然恨他那句‘理所当然’。”
“师尊,我有时也觉得我不讲道理。”
“我恨他把我做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受着我的好,拿着本该是我的东西,有着最好的天赋,却总说自己受着苦。踩着我的骨头,喝了我的血活了下来,看着我死无葬身之地,却说这一切理所应当。”
“我如何不恨呢,师尊。不瞒师尊,我一开始真的想要他死,如今这想法也丝毫未变。只是后来,我受着乾曜长老责罚,躺在柴房里又做了那一场被抽骨剥皮的梦,醒来后我吹了窗外的冷风,忽然又想,他不能这样白白的死。他应该与我一样,被抽骨,被扒皮,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教着循规蹈矩,而后溶于法阵,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这想法无比阴暗,早晚会生心魔。灵修生了心魔,去到何处都只有送去杀仙阁的命数。”沈怅雪说,“可是师尊,只有师尊不介意。”
“我知道如今还不是杀了他的时候,我也知道在师尊看来,白师弟是此世主役,天赋异禀,是天道之人……我也并不打算强求师尊认同我,可是师尊,白师弟真是抢了我许多东西呀。”
“所以如今,我只是想……让他离师尊,远一点。”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看好他,偏心他。可我……我只有师尊。”
沈怅雪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余下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试探着往外蹦的。
“我……其实,并不干干净净,心底里的阴暗事,大约比那些妖魔邪道的,还要多。”
“对乾曜长老,我更是这般想法。我恨不能将他刺在地上,亲手挖骨剥皮……师尊,我曾是他门下弟子,如今却想弑师正道,这简直倒反天罡,离经叛道……”
“即使如此,即使我心底里脏成这样,有这般多的恶念;即使我生的心魔,并非全是被乾曜长老折磨出来的,我其实并非
……即使这般如此,师尊……也还愿意,如从前一样对我吗?”
钟隐月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忽的一笑。
他偏开眼睛,沉吟着看向天井:“我考虑考虑吧……该怎么把白忍冬弄到乾曜那边去。”
他前半句让沈怅雪眸子一暗,后半句又立刻让沈怅雪眼睛里冒起了光。
沈怅雪立刻红了双眼,几乎要哭出声来:“师尊……”
他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钟隐月看不过去,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腿上:“过来。”
沈怅雪便哭哭噎噎地爬了过去,抱着他又小声啜泣起来。
钟隐月拍着他:“我当然愿意如以前一般对你了,傻兔子。我说了快十遍了,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沈怅雪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是故意想瞒师尊的,我只是心中不安……怕师弟又得了师尊喜爱,怕他又与我争抢……师尊,我抢不过他的呀,我又不敢告诉师尊,我心底里其实肮脏得如此见不得人……我只想悄悄地让乾曜长老看到,让乾曜长老来争抢师弟,让师弟早点离开这儿,不要再和我争抢了……”
“我本不想给师尊添麻烦的,我只是想悄悄地做完这些,让师弟去和乾曜宫的闹去,我就……只想和师尊清清静静地呆着……我不想再掺和那些事了,我真的不想……”
他哭得抽抽噎噎地,一个劲儿地辩解着,生怕钟隐月再多想什么。
钟隐月叹着气,把他拉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
他现在信了,秘境之主的事绝不是沈怅雪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