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爹随红军走了一个月了,我问妈:“爹怎么还没回来呢?”妈说:“仗还没打完哩,打完仗就回来了。”又过去一个月了,爹还是没有回来。我问妈:”爹打完仗了吗?快回来了吧?”妈妈说:”呃,你到大路上看看去,看回来了没有。”我跑到庄头的路上去望,连过路的队伍都没有看到。又过去一个月了,爹还是没有回来。我问妈:“爹还回来不?”妈说:“回来。”我说:“什么时候回来呀?”说着哭了起来。妈把我搂在怀里,说:”冬子,莫哭,爹打完白狗子就回来。”说着指着南边的山给我看:”冬子,你看,山上再开花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再开花呀?”我问妈妈。
妈妈说:“春天。”
噢,春天,春天快些来吧!
红军走了以后,开始时,庄子里还有赤卫队和乡政府,人们还是常常开会。可是过了两个月之后,赤卫队都上山里去了,庄子里也不大有人开会了,只是到了晚上,人们才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自从妈说南山上花儿再开的时候爹就回来,我常常跑到山上去看。山上的花儿一开,爹就会回来的!一天,我又跑到山上去,站在山上向那山下的大路望去。我希望看到一队人马忽地走过来,说不定那里会有我爹的。可是路上没有队伍,只有一两个人背着柴走着。那大路上,过去可热闹哩,
有送军粮的,有过路的红军,有下田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啊!怎么都看不见了呢?我看着看着,猛然见大路那边出现一群人,还有几个扛枪的。我心里不由得一震,心想,红军回来了,便大步地向山下跑。我一气跑到山脚下,猛个丁地站住了,原来,我见那些穿灰军装的人,不和红军一样:红军戴的是八角帽,他们戴的是圆顶的;红军的帽子上有颗红星,他们帽子上是个小白花花。我心里一跳,哎呀,是白狗子!我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个戴高帽子游乡的大土豪胡汉三也在当中。白狗子来了!坏种回来了!我忙转过身来往家跑。
我跑进家门,见妈正在收拾东西,床头上放着两个包裹。我说:“妈,白狗子来了!胡汉三来了!”妈一听,更警觉起来。我拉着她的手问:“怎么办,啊?妈妈!”妈妈把我拉到她跟前,把我褂子上的衣边撕开,从床头的席底下把爹留给我的那个红五星拿出来,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把它塞到衣边里,低头就给我缝起来。我问妈:“那个子弹头呢?”妈指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说:“在那石榴树根下埋着啦!”我问妈:“我那小学课本呢?”妈指指小包袱说:“在包袱里。
我说:“妈,白狗子来了,我们怎么办?”妈说:“不论是谁,问你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点点头:“我什么也不说
。”
妈把我的衣边缝好,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子,正要到外边去,忽然门外一阵噪嚷,胡汉三带着几个白狗子走进我家来了。胡汉三大模大样地往屋中间一站,用他手里的小棍子指着我妈:“你男人呢?”“他北上打日本鬼子去了。”妈镇定地回了一句,连看都不看胡汉三一眼。
“是听说我来,吓跑了吧!”胡汉三翻着白眼说。
“孬种才跑呢!”我妈是从来不骂人的,这回却骂了一句。我想起来了,胡汉三就是偷跑了的。
胡汉三头上暴着青筋,又咬牙又瞪眼,一把抓过我妈妈:“你说,你男人到底跑哪去了?”妈妈不回答,他打了妈一巴掌:“说,他还欠着我好大的一笔账呢!”
妈推开了胡汉三的手,挺挺地站在屋中间,没有理睬他。
胡汉三忽然看见了我,过来把我抓住:“说,你爹跑哪去了?”我记住刚才妈教给我的话,什么也不说。胡汉三见我和妈妈一样,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地上,照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我痛得喊了一声,但是我没有哭,站了起来,什么也不讲。胡汉三又按着我的头问:“说,你爹跑哪去了?”
我抬眼见胡汉三的手就在我的头上,突然把两手一伸,狠命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他像杀猪似的喊叫起来,乱摆着手,想要挣脱。我狠命地咬着,
一心要把它咬断。他见我不松口,另一只手就去掏身上的枪。旁边的几个白狗子也过来扯我。妈妈见势不好,过去喊我松了口,把我拉在了她的身后。胡汉三手指头呼呼地向外消血,他痛得直抽着脸,想用枪打我。妈妈用身子遮住我,一面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向着孩子使什么厉害,有本事找红军去!”这时候门外围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见胡汉三拿着枪要打我,全都拥进屋里,一齐向他喊着:“你敢!凭什么打人!”
“红军走得还不远哩!”
“伤了人,要拿命抵的!”
众人一吵嚷,胡汉三势头软了。他掏出一个手绢来把手缠上,一面喊着问众人:“啊,你们说什么?谁说的?”他一问,大家反而一句话也不说了,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哼了一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后日子长哩,欠我的账,我要一笔一笔和你们算!”他叫扛枪的白狗子把众人赶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铁着脸,抱着手,走开了。自从胡汉三来了之后,妈和我随时提防着。晚上,妈带着我在后面院子的墙脚下拆开一个洞,准备一有动静就能爬出去。洞外面有一丛毛竹挡着,外人看不见,那是通向一个大山沟的。里面的洞口上用一块青石板挡着,还盖上一堆茅草。
几天过去了,胡汉三再没来过。可是夜间妈妈时常出去,天不明时,又回来了。
有一次我问妈出去做什么,她说:“大人的事,你莫问,莫胡说哟,妈哪儿也没去,你好好睡吧!”我知道她不肯向我说。
自从胡汉三回来之后,柳溪就变样了。赤卫队没有了,街上常晃荡着几个穿灰皮的保安团的白狗子。乡工农民主政府没有了,胡汉三当了“团总”。红军临走时在墙上写的标语,胡汉三叫人把它涂掉了,在上面写上另外些字。白天,在街上没有人唱歌,没有人喊口号,也看不见鲜明耀眼的红旗。就连那天也变了,天空灰灰的,阴沉沉的。这时我更想念爹,想念红军,盼望他们赶快回来,来打这些白狗子。过了旧历年,快出了正月了,我想这已是春天了,花儿该开了吧!一天傍晚,我又爬到南山顶上,去看山上花儿开了没有。我是多么盼望着花儿快点开啊!我察看着山上的花儿,花儿还都没开。我眯上了眼,希望再一睁眼时,山上全变了,所有的花都开放了。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我一惊,回头一看,见一个打柴的人站在我身后。他把头上的竹笠向上推了推,我一下认出来了,是修竹哥!“修竹哥!”我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修竹哥问我:“你妈在家吗?”我说:“在。”他又说:“回去告诉你妈,就说今天半夜我到你家去,听见门上连敲三下,就开门。”我点头说:“知道了。”又问他:
“修竹哥,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修竹哥说:“他在很远的地方打仗,怎么能一时就回来?”我说:“胡汉三又回来了!”修竹哥抚摸着我的头,眼望着冷冷清清的庄子,停了一会儿,深沉有力地说:“一定要消灭他们!”后来,他见山下有人走动,便轻声地向我说:“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回去告诉你妈,千万莫跟别人说啊!”说罢,他就转过山头,向山里去了。
我见修竹哥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便跑回家把他的话悄悄地跟妈说了。妈听了这话后,脸上有点笑容。自从胡汉三回来,妈从来没有笑过的。
晚上,妈妈收拾我睡下,她自己却坐在床沿上等着。她把小油灯用个竹篮遮着,外面看不到一点光。我原来也想等着看修竹哥来,可是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因为知道修竹哥夜间要来,我猛地下睁开了眼,借着那小油灯的微光,见妈正和修竹哥在小声地说话。修竹哥说:“现在环境是艰苦了,但是我们必须坚持斗争。”妈说:“众人都盼望红军回来哩!”修竹哥说:“红军北上抗日了,暂时回不来,千斤担子现在就落在我们身上了。”停了会儿,妈说:“胡汉三想笼络人心,现在还没下毒手。大家也都和他顶着,他想成立民团,要粮,要枪,要人,可是众人什么都不出。我昨夜去串了
几家,大家的心都很齐,拼死也不出粮,不出枪,不出人。”修竹哥说:“对,要把革命群众组织好,坚决抗到底,粮、枪、人,坚决不能出。”随后修竹哥又向妈说:“你入党的事,党支部已经批准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党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战士,你要领着大家同敌人斗争。”我见妈紧紧握住了修竹哥的手,稳稳地说:“我听党的话,党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修竹哥说:“现在宣誓。”
我见妈妈跟着修竹哥站了起来,修竹哥举起了拳头,妈妈也举起了拳头。修竹哥低沉有力地说一句,妈也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一句。
夜静静的,墙壁上映着他俩举起拳头的影子。我觉得这时刻那么庄严,修竹哥和妈妈的身影那么高大。我压住呼吸,不敢出声,浑身上下感到热腾腾的。一下子,我对“革命”比以前懂得多了:革命就是靠这些共产党员带头干的,他们就像修竹哥和我妈一样,白天黑夜领着人们开会,风里雨里带领队伍打白狗子,一个心眼儿专为穷人办事,在坏种面前不说一句软话。他们一个一个都那么刚强,原来他们都举着拳头宣过誓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也举起拳头说刚才修竹哥领着我妈说的那些话呢?
宣完誓,修竹哥又和妈说了一些怎么领导群众同敌人斗争的事。后来妈问修竹哥:“你知道冬子他
爹这会儿到了什么地方吗?”修竹哥说:“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四川了。”说到这里,修竹哥着重地说:“在长征路上,党中央在遵义开了个会议,纠正了‘左’倾的错误路线,确立了毛主席在党中央的领导。红军在毛主席指挥下,接连打了许多胜仗,扭转了被动的局面。”
妈说:“还是毛主席领导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