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则接过书信,从头看过几行,脸色渐渐变了。
“消息若确凿的话,历阳离我们只有七十里,他们已经发兵,最迟今晚之前就会到了。”
“消息确凿。”荀玄微肯定地道,“燕斩辰护送阮家车队回程途中,遥遥望见兵马奔袭而来,快马紧急送来消息。你带防卫部曲做好准备。”
“是!”周敬则面色凝重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书房里只留下还在发怔的阮朝汐。
历阳。七十里。发兵。听起来极为耳熟,她一定听人说过这些的。
一个念头忽然闪电般划破脑海,她失声道,“平卢王!平卢王驻兵在历阳城,距离云间坞七十里!”
“杨斐课上说的?”荀玄微露出赞赏的神色,“难为你能记得。不错,正是平卢王发兵了。”
“燕斩辰带了两百部曲护送阮氏车队下山,人已经送到了阮氏壁。回程途中,正好撞到发兵奔袭上山途的平卢王,前后脚擦身而过。燕斩辰仓促间不及仔细清点数目,估计兵力在八千到一万之间。最迟今晚之前便会到云间坞。”
说着慢悠悠地把信纸折起,原样放回信封里,放回长案上。
阮朝汐默然低头,又继续一笔一划地练起了字。
供她摹写的那封阮郎君的书信正搁在案上。里头有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从七个字里挑出‘静’字,一丝不苟地摹写在白纸上,心绪却越写越混乱。
战乱于她并不陌生。
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四处躲避,母女俩侥幸没有直面战事。但处处都是被摧毁的村子,被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尸骨抛掷荒野,路过时看几眼,遇到太惨的景象快步走开。早习惯了。
然而,她在云间坞里住了两三个月,看习惯了远处阡陌纵横的农田,近处规整有度的屋舍,傍晚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她无法把印象里遭受兵祸的死寂荒野,和安稳自足的云间坞关联起来。
阮朝汐走了神,落笔失了准头,最后一笔竖钩忘了勾,一笔直冲出了白纸,墨落在漆案上。
“哎呀。”白蝉低低一声惊呼,阮朝汐猛地醒神,匆忙地就要起身拿布擦拭。
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笔,换了张新纸,覆盖在浅淡墨迹上。“无妨。”
荀玄微起身过来,抽走她走神凌乱的字纸,观察了片刻,落笔纸上,写了个惟妙惟肖的‘静’字。
阮朝汐惊讶,“坞主也会写阮大郎君的字?”
“嘘。”荀玄微温和地做出止声的姿势,“见得多了,略会摹写几个字。”
他提笔写下一行描写景致的字句:“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短短八个字里,透出恬淡空灵意境。难得的是选取的八个字里,阮朝汐认得七个。
除了‘静’字模仿阮大郎君字体,其他七个字都是荀玄微自己惯写的字,一笔极清雅舒展的行楷。
他把笔放回笔山,从容叮嘱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有备无患即可。莫慌。”
阮朝汐点头应下,重新执笔,连写了十遍“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急剧的心跳不知不觉平缓下来。
“回去歇着罢。”荀玄微和煦叮嘱。
阮朝汐起身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平卢王当真今晚会来?”
“十有八九。”荀玄微神色笃定,“有道是:先礼后兵。今晚他初来乍到,必定在坞壁门下叫阵喊话。今夜不至于起刀兵。”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突然就来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句,“平卢王发兵当然有他的缘由,坞里也已做好准备。无需忧惧。”
阮朝汐放下笔纸,往门外走出几步,担忧地回头,“坞主身上的病……”
“将养了许多时日,已经不碍事了。”
阮朝汐点点头,走到书房门边。白蝉卷起了布帘,她站在门中央,凛冽冬风吹到脸上刺痛,也吹散了屋里暖香,让她头脑瞬间清醒几分。
“坞主。平卢王今晚在坞壁门下喊话,你必定要登上门楼回应的,是吧?”
荀玄微平静应道,“是我份内事。”
短短五个字,意料之中的答案,阮朝汐瞬间下定了决断。
布帘子重新遮住门外风雪,她走回来说,“我随坞主去门楼。”
荀玄微的视线原本已经落回案牍之间,闻言又抬起,带着少许惊讶神色望过来。
“平卢王带强兵奔袭而来,可谓是来者不善。今晚坞壁门下就算不起刀兵,他必定要立威的。你年纪尚小,不适合在场。”
“我不怕。”阮朝汐简短地说。
白蝉卷起门边晃动不止的布帘子,呼啸的风再次吹进书房,她轻声催促,“阮阿般,该走了。莫要扰了郎君静心。”
阮朝汐站在原处不肯走。
明澈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回望,黑白过于分明,直视而不退缩,显得格外固执,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晚上坞主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她重复道,“我不怕。”
接连两句‘我不怕’传进荀玄微的耳里,他微微地笑了下。
笑意里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感慨感叹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