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媳妇一回回撇嘴,程家庚自己也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自打自卖,就是当初师傅开铁匠铺的路数。甚至连师傅也不跟,师傅还带着个徒弟呢。开办工厂,现实比原先想的要复杂得多,难得多,每到夜里上炕就愁上心头。这夜恍恍惚惚之间,他看到爸爸坐着轮椅出现在炕边,“起始都没个耐性,干脆种恁那六亩地去呗!”爸爸身后,站着戴黑色圆毡帽的爷爷,“孩子,别怪天怪地,是祖上没给恁留下家财。”
程家庚睁开眼睛,擦了把额头吓出来的冷汗。去种地?还不让香秀笑下大牙来。不办厂了再回上海,卖地毯拾得起来么?跟着东升去干呢,也脱不了让人笑话。看来,办太阳能厂活也这条道儿,死也这条路了。程家庚啊程家庚,你再睡不着,明天就去寺前古柳上吊吧。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他翻个身闭上眼睛,竟安然入睡了。
天亮,被儿子叫喊妈妈的声音吵醒,穿衣下炕,院子里也无香秀。
出过道到当街上,没有媳妇的身影,暗怨女人一大早出去疯。孩子哭哭啼啼,程家庚西厢房叮叮咚咚,一上午香秀也没见个人毛儿。沈老太猜测闺女又跑城里玩了,就想着回来大肆数落。谁知道日落西山又月上柳梢头,还是不见人影。程家庚慌张起来。
房前屋后过道口人家打听,都说没有看到香秀。开抽屉拿东西时,现一片伸开的烟盒纸,上边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去外地了,别介找我。没有落款,程家庚识得是上过三年小学的媳妇的粑粑字。把留言比划给师娘,沈老太气得啪啪地拍打炕头。
让儿子去姥姥屋里睡,程家庚在炕沿边斜倚着被卷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沈老太拽来一个烫的年轻媳妇。年轻媳妇是香秀进城的玩伴,望着程家庚吞吞吐吐。
程家庚说:“我们家老、老的老,小的小,你要是知、知情,就言传我、我呗。”
年轻媳妇犹豫了一下,“我猜测着是、是跟那个跛子走了。”
“跛子是谁?”程家庚瞪大了眼睛。
年轻媳妇说:“是省城常来柳城出差的一个人,我们在城里一个迪斯科舞厅认识的。那人给我俩都买过衣服,后、后来,香秀就跟他单独见面,我、我就知道这些。”
这一天,院子里没有传出敲打声,程家庚在炕上躺了一天。想想回家后媳妇的表现,越想越是有些可怕。老太太哄着哭叫妈妈的小外孙,偶尔进屋给女婿倒碗水。当街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喊程家庚去村委会拿信,特别强调香港来信,是寄给他过世的爸爸程耀庭的。
纳闷儿哪有什么香港亲戚?拿回信打开一看,程家庚惊掉下巴,来信人竟是爸爸在上海时的故交,当年国民党政府会计局副局长许先生。信里得知,当年许先生趁乱去了香港经商,现在开办着一家很大的珠宝商行。信中邀请耀庭去香港做客,并希望孩子们到他公司做事,以答谢当年的帮助。程家庚回了信,告诵许先生爸爸已经在二十年前过世,以及现在自家情况。婉谢了去香港做事的邀请,并祝愿老人家身体康安。
有邻居问香秀,程家庚就答是城里学理了。然而没几天流言满天,人们添枝加叶作笑谈。晚上刘东升过来,两人不言不语一坐半宿。程家庚欲哭无泪,想想似乎从跟着师傅学徒起,沈香秀打心里就没瞧得起过他这个狗崽子孤儿,知冷知热还不及师娘。或许自己也有不对,她说了多次要去上海玩一玩,而自己总是忙。要是去过一次上海,也许就不会这么向往着大城市,跟人私奔到省城去了。
两天后,人们又听到敲打太阳能机子的声音,看到程家庚骑着三轮车出现在寺前场子上。
听着东升粮场上吆三喝四,看着无精打采的程家庚,狗哥儿小心翼翼地给小倒了一缸子水,说黑东升干得热火朝天,你的生意也不能落下耶。有事你去忙,这个摊我给守着。
程家庚走进铁佛寺,寻个没人的偏僻屋子坐下,不多时眼泪哗哗地流满脸颊。夫妻同心黄土变金,可厂子还没开呢,女人家却弃他而去。不知坐了多长时间,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山川若微尘,尘中有尘。身躯亦泡影,影外又影。达人须达观,当下便放下。”
程家庚回身,散着一股子旱烟气味的释参老师傅正站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