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不愿将种蛊这么大的事情透露给我一分一毫,亦将生死之事瞒我到最后一刻,你究竟将我当作何人?而我却始终相信你我夫妇一体,你可知——”
说到这里,克制如他,也抑制不住情绪,在她的面前流露出难见的愤懑。
“你可知看到樱霞峰的那座孤坟时,我是怎样的心情?
“我甚至还怨过,你不仅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人世间,连去了阎王殿都不给我机会,我哪怕是随着你去了,你都不愿意留个位置让你我生死同穴。
“我怨过、伤心过,你对我的所作所为,若我想要钻牛角尖,多的是我想不通的事情——”
“但最后,”他一声长叹,终于还是软下来了语气,“我还是更愿意去想你我在一起度过的那一点还算快乐的时光。”
她并没有一直低着头,抬起了脸,望着前方屋檐外纷扬的大雪,两小滴晶莹的泪顺着小巧的下巴,明晃晃地落在了她膝上的素裙里,她不再遮掩她很想哭,任由泪水不断滑落。
突然又一片雪花飘了进来,她伸出了手去接,雪片便在她纤细而白皙的掌中片刻停留,然后融化,侧面看去,她的唇角甚至是微微上翘的。
元致皱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回眸弯弯眉眼,对他说道。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又软又沙哑,“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娘有几回喝多了酒,偷偷找出父亲的牌位来抱着哭,她这个人的性子……你也见过的,她大骂父亲是个混蛋,骂他为什么知道危险还要去送死,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她,最后骂得最狠的,是他为什么要扔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活得这样辛苦。刚刚你说那些的话,我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那时的场景,原来——”
她尽力绽出一个微笑,唇边仍旧有梨涡浅浅,却看起来一点也不甜美了,而是盛着满满的的一盏苦酒。
“原来我也是个像我父亲一样的混蛋,”她又哭又笑,最终笑出了声来,泪水却也淌得厉害,小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漂亮了,哭得发红,她更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从未在他面前哭得这样真切。
她还以为他来找自己报恩,会一直对她千依百顺……但其实呢,他没如阿娘那样破口大骂,就算他修养不错了。
“算了,今年的雪下得这么好看,不说这些伤心的了,”她的梨涡好似又重新盛满了甜酒,“元致,过去种种,我向你赔个不是,若是能忘,就都忘了吧。”
“……对了,我也谢谢你还能念我一点好,愿意来看我。”
元致的眉头一丝也不曾因这盏甜酒而松开。
“人都说苦尽甘来,阿娘如今又遇到了祁英,祁叔对她很好,他们还要有孩子了,所以,你也是啊——”
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小猫眼里蕰着难言的温柔,“回到北燕以后,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这一天,直到傍晚时分,大雪初霁,两个人才从玉阶上起身,与彼此告别。
玉阶虽有屋檐遮挡,但雪实在太大,周濛的位置还好,元致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层层叠叠的轻纱本来就长,埋进了雪里一寸有余。
元致起身后,慢条斯理地拍落衣角的雪粒,周濛看着他,发自内心地说,“忘了跟你说,你的剑舞得很好看,这身衣裳也好看,很衬你。”
元致愣了愣,惊讶地抬眸。
周濛也一个福至心灵,蓦地就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在思北侯府清凉阁里她曾经引诱他的那一次,貌似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懊悔地咬了咬唇,天地良心,她这次就是真心夸赞,和当年可不一样,但愿他没想起那件糗事来。
值此临别的时刻,她唯恐留下更多尴尬,急忙补救。
“我是说,将来你若是娶了汉人的王后,或是侧妃,就可以多多这么穿啊,没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你的。”
他继续又拍起了衣摆,最后冷淡地道谢,“多谢告知。”
小院门被重新打开,外面的这一片区域仍旧没侍者往来,以元致如今的尊贵,这挺反常的,不过也容易解释,无非是他事先告知了城主张啸,让他不要让人靠近打扰罢了。
“那便……告辞了。”
周濛跟着他走了出来,礼貌地矮身,面对面对他行了一个郑重的送别礼。
元致垂眸,不曾看她的眼睛,终是回以颔首,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后会怎会有期呢?
明日他就要返程回国了,她呢,也想出门走走。
她片刻前就想好了,这几日她得赶赶工,把佛窟崖那副大壁画尽快画完,画完以后,她就去西域诸国转转,阿娘曾盛赞西域壮美,她也该去看看那边的风土人情。
至于何时再回敦煌,是否还会敦煌,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她孤家寡人,没多少牵挂。
元致已经转身走远了,白色的衣袂在晚风中扬起,飘然出尘,如谪仙降世。
谁能想到呢,他们之间的终点并不是死别,而是生而分离。
其实,三年前她在樱霞峰选择自尽之前,真的未曾为他留下只言片语吗?
还是留了的。
即便那时的她,心口疼得坐卧难忍,但她仍连夜画了一副画作,也是她第一次画有人物的风景图。
画的仍是那个少年,她八岁在龙城王宫见到的黑衣少年。
其实,她并不是只见过他舞过一次红缨枪,而是两次。
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她在王宫中闲逛,百无聊赖之际,爬上了一棵最高最壮的白杨,坐在树丫上俯瞰整座龙城王宫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