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家仆送上了扇贝形状的精巧玉碟,里面盛放一撮色泽晶莹的五石散。阮荻借着七分醉意,直接服下了药散。
“从简[2],许久不见你服散。”阮荻举着玉碟示意,“莫非你在云间坞的神仙景致里待久了,忘了人间的神仙事?快快拿一副出来,你我同服散,乘风共遨游。”
“在我这里服散?”荀玄微的酒杯停在唇边,“云间坞地广山阔,行散[3]时若走失了,醉卧山野,被山中虎狼叼走,你家中莫要怪我。”
“地广山阔,我去哪里都无妨,醉死山野亦风流。”阮荻哈哈大笑,“若是侥幸未醉死……来得仓促,把你荀氏家臣借我几个,怕什么山中虎狼。”
说话间,五石散已经起效,气血涌动,阮荻前一刻还正经直身跪坐席间说话,下一刻,突然推开杯盏,伏案放声大哭。
“崔十五!崔十五!去岁京郊溪园秋宴中,你抚琴,我舞剑,你我相约今秋再畅谈。如今秋叶再红,你家却遭逢灭族的大祸事!清河崔氏,天下第一高门,何等煊赫门第,一朝化为乌有。听说你奔逃出京,避入乡野,你为何不来寻我!”
绡帐后的筝音稍停,美人素手按弦换调,乐音再起时,转而低沉凄婉,配合着满堂回荡的嚎啕大哭,倒也算诡异的应景。
如泣如诉的筝音里,荀玄微端坐主位,悠然喝尽杯中酒,空杯停在阮朝汐面前。
阮朝汐瞪着空杯。
把酒壶往怀里抱住,摇头。
“过量了,坞主。”她小声说,“今日三杯了。”
荀玄微噙着笑,“今日已经过量,三杯和四杯有何区别。阿般听话,斟酒。”
阮朝汐:“……”
她捧着酒壶正迟疑时,阮荻已经受不住燥热药性,摇摇晃晃地起身,几下拨开衣襟,投掷发冠在地,披衣散发拔足狂奔,瞬间出了正堂不见踪影。
几个阮氏家仆急忙冲出去追随。
五石散药性燥热难当,服用之后需得四处奔走,发散药性。郎君们行散时各个都是如此,阮荻只是解开衣襟,没有当众脱衣狂奔,已经因为远道客人的身份,在云间坞里行事留有分寸了。
荀玄微见怪不怪,吩咐下去,“召燕斩辰来。叫他跟随阮郎身侧,看顾贵客安全。”
阮朝汐还是头一次见到行散的混乱场面,目瞪口呆地瞧着阮荻的背影奔远了。看他的方向,果然直奔后山中。
她回过神来,担忧地看了眼荀玄微。
高门贵人喜爱服用五石散,她虽没亲见过,却听人以艳羡的语气提起许多次,说的仿佛神仙药一般。没想到药性这么大。
荀玄微今日喝酒已经过量。若是再胡乱服散,病势加重如何是好。豫州的大小坞壁数目不少,但性子这么好的坞主,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荀玄微察觉了她目光里的担忧,哑然失笑,抬手摸了摸她两边乌黑发髻,“放心。我已立了誓,今生轻易不用五石散。”
贵客座前人去席空,昂贵的散剂还有少许未服用,被弃置在玉碟里。
阮朝汐起身时,眼角余光掠过玉碟。
五石散,配料贵重,价值等金,远非寻常人家所能用。玉碟里被贵客弃置不用的半副药散,拿去大市集交易,筹措三五个月的干粮嚼用不成问题,足以支撑她从豫州走去司州了……
只是看到玉碟时的心里瞬间动念,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如何知道这些的,除了多看两眼,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起身离席的此间主人却不知得了什么感应,停步回眸,视线惊鸿瞥过,若有所思停驻片刻。
葭月立刻察觉疏忽,快步过来拾掇食案,将那碟昂贵的药散连同玉碟捧走。
阮朝汐:“……?”
入夜了。
今夜山中有贵客,云间坞各处的所有灯烛全数点亮,数百盏灯火流光溢彩,如天上星河倒映人间。
第12章
东苑学堂又挂起了天下舆图。
“……当今天子元氏,草莽豪强出身,原本是不入流的寒族,勇武善征战,驱逐旧帝,入主京城。元姓一跃而成皇家姓氏。”
“然而天下分崩离析已久,大炎朝廷不能服众。中原立有大小坞壁上百,百姓人口数十万,隐于坞壁之中,受当地大族庇护,不受朝廷统辖。”
“颍川荀氏是豫州大族之首,一举一动受朝廷瞩目。去年秋冬,朝廷派遣了一位宗室:平卢王,担任豫州刺史。”
杨斐执笔端正写下“平卢王”三字,展示给众童子临摹,皱眉道,“平卢王是天子幼弟。此人年纪不大、颇为心狠手辣。出镇豫州不到一年,已经出兵攻破了豫州三处坞壁,手中人命过千。”
童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童子清脆地发问,“荀氏有一位郎君在京城任职,为什么不阻止此獠作恶?”
“放肆!岂能用‘此獠’这等粗鄙骂人的言语指代宗室?”杨斐笑骂了一声,摇头道,“荀二郎君在京中任的是清贵官职,并非御史台言官,鞭长不能及。”
又有人担心地问,“那我们云间坞呢?会不会被平卢王盯上?”
杨斐在舆图上寻到云间坞,在西北部加了一处极小的红点,写到:“历阳城。”
“平卢王坐镇历阳城,距离我们云间坞七十里。山路崎岖难行,他们想要发兵突袭,先要花费整日跋山涉水。”
杨斐淡定地道,“莫怕,云间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背后又有荀氏壁支援,平卢王轻易不会擅动。”
虽说如此,但听说居然只有七十里,童子们震惊了。
学堂里乱哄哄议论声大起,杨斐猛拍戒尺,“安静,安静!再嘈杂者拖出去竹棍挞五下!”
吵闹的学堂瞬间静谧无声。
一阵隐约的丝弦乐音悠扬传入耳朵,有人在远处拨弦奏乐。阮朝汐听得清楚,是昨日正堂宴席弹奏的清亮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