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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2页)

部曲们心里不约而同嘀咕着,小娃儿长得软糯漂亮,脾气怎的忒倔?长大后多半是个硬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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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在看。

她天生耳目敏锐,视线可以注意到细微的光影变动,耳边可以留意到细微的声响。她难得爬树一遭,便不想轻易下去,坐在稀疏枝桠间,往正院四处张望片刻,又去眺望远山。

从前在家里时,她便时常爬树。

她和阿娘居无定所,其实并没什么属于她们的‘家’。

只不过有一段时间,她们住在豫州北部乡郡。豫州位于中原中央,那处小村距离官道不远,正好是一处四野通衢之地。

往东可以去青州海边;往南穿过豫南山陵,通往江左吴地;往西南翻山越岭去蜀地。

阿娘似乎拿不到主意往何处去,便在那处小村落居留下来,又恰好那阵子没有战乱,一住就住了整年。

那也是她记忆里极罕见的,见识了同一个地方的春夏秋冬,四季变迁。

中原战乱多年,四处都是逃荒人潮,到处都有荒废的屋子和地。她们搬去一处农家草屋,修修补补住了半个月,邻家急着南下渡江,她阿娘侥幸低价盘下一台织机,从此凑合着过起日子。

小院子里有两颗沙枣树。有些年头了,长得枝繁叶茂,秋季沙枣沉甸甸挂了满枝头。味道不怎么好,酸而涩,但量大管饱。

阿娘日夜织布,她捕鱼抓鸟挖野菜,只能勉强供养两人糊口。日子苦了累了,哪日地里挖不到野菜,小河里抓不到鱼虾,阿娘的心情便不怎么好,时常哭着数落她出气,骂的时候还不能停了织布的动作。

她那时还小,开始不知道如何反应,只会站在织布机边,混合着单调的梭子声,呆呆地听着阿娘边骂边哭,哭到恨时动手打她。

后来她学乖了,阿娘开始骂她,她就奔出去躲沙枣树上。

树枝高头是个好地方。清静,遮阳,还能看得远。

看得远了,伤痕累累的大地山川展露眼底。她能看到十里八里外的村落,别家小院里痛哭的妇人,无声无息倒在路边的饿殍。天下受苦的并不止她们一户人家,尘埃里湮没了无数的苦难,她们家的苦难并不比别家特殊。

树上看到的那片广袤大地,足以支撑着她从树上爬下来,在阿娘崩溃的哭骂声里继续洒扫庭院,捆扎篱笆,再从灶下小心摸出一枚鸡子,煮一碗蛋羹端去给屋里。

“别哭了,阿娘。”她轻声地劝慰说,“织布伤眼睛,别再把眼睛哭坏了。”

阮朝汐抬手抹了下眼角。

发红的眼角没有泪。

南下避兵祸有大半年了,阿娘只留给她一支木簪和半幅衣袖,豫北小院里的两颗沙枣树成了短暂而刻骨的回忆。那小院在何处,她已经找不回了,爬枣树学会的爬高本领却一直未曾忘记。

此时此刻,她心里憋闷,一口气爬上了云间坞庭院里栽种的大梧桐树。

……太高了。

枣树最多两三丈高,梧桐树高处怕不会有十丈高?她低头往下看,树下的人影渺小如黑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原路爬下树。

但为什么急着下去?

她难得爬树一遭,正好坐在稀疏枝桠间,眼前的世界天远地阔,越过下方主院,越过依山修建的整个云间坞,可以极目眺望远山。

树下的声响嘈杂起来。她低头往下看,几个面孔熟悉的部曲汉子在树下转来转去,也不知商量什么。荀玄微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树下,凝目往上打量。

士族郎君们都喜欢穿宽大飘逸的广袖袍子,穿起来确实好看,柔滑布料的衣摆在风中摇曳,郎君的眉目清雅如画,站在满地金色梧桐落叶中,飘然如世外谪仙人。

两边视线对上了片刻。树下望过来的眸光沉静宁和,带着安抚之意。

“阿般。”荀玄微在树下和缓道,“不论你心里想什么,下来好好地说话。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阮朝汐默然转开视线,抬手擦了下眼角。

东苑童子们早签了身契,以后会终生侍奉荀氏郎君,他们在东苑的吃喝用度,是拿他们以后的一辈子换的。

她拿什么换?

云间坞里什么都好,但徐幼棠那句话没说错,她不肯签身契,不肯为主家卖命,凭什么在东苑进学?凭什么本事吃这里的饭?

树下的荀玄微似乎低声吩咐什么。到处转悠的部曲们得命,迅速行动起来。阮朝汐盯着远处山腰升腾的云雾发了一会儿神,再回过神时,愕然发现树下已经架起一圈网。

粗麻绳制成的渔网,大江大湖里洒出去网鱼的那种。以树干为圆心,往外延展出两三丈长的密网,网下面垫了一层厚皮垫子。

周敬则也赶来了。站在树下,大声地招呼她,“小阿般,下不来了是吗?别怕,大胆地往下跳。我们带网子接你!”

阮朝汐听若惘闻,抱膝在高处又默默坐了一阵,身影动也不动。

周敬则亲自抓着网,往高处观察了一会儿,回头询问,“郎君,这招没用。我们要不要再想别的法子……”

“别分心。”荀玄微蓦然出声道,“抓紧了。她随时会跳下来。”

周敬则一惊,急忙喝令众部曲抓紧大网。

就在说话间,树上身影忽然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手脚并用,往下爬了一两丈,眼看再下不来了,毫不迟疑往树下就跳。

四处的部曲惊得同时一声大喊,抬网兜人。还好阮朝汐人小身轻,粗绳网剧烈震颤,网鱼似的把她网在中央。

荀玄微站在廊下,眼见她被稳妥接住,毫发无伤,转身进了书房。

阮朝汐果然直接跟进书房。荀玄微坐在靠窗的长案处,她就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对面,抬手覆额,行了个标准的拜礼。

“阿父阿娘两位大人都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之前坐树上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她显然打好腹稿了,张口便说,“我应该能做我自己的主。”

荀玄微端起案上的茶盏。

放了这么久,茶早冷了。他抿了口冷茶,安静地等她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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