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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第2页)

“于小姐,苟富贵,勿相忘!商务印书馆里,自有一番天地!”

卢相沧这话一说完,便“扑通”一声倒回桌面,将酒也撞得滚落。方千眼疾手快扶住酒瓶,苦笑着对另两人道:

“真是没出息,不然你们两个先回家,我等他朋友来接他?实在不想叫他吐在我家车上啊。”

先回家?哪里是于曼颐的家呢?她已经把她的家烧了,宋麒的家也不是她的家。她忽然仰起头,将酒杯里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便起身抱起了自己的行李。

学校附近便有很多旅社,于曼颐准备在旁边找一家过夜,明日再找更合适的。她不想和宋麒说话,他也不主动叫她,只是拎着那个纸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

夜深人静,巷弄人稀。于曼颐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直没有远离,忽然停住步伐,回头质问:“你总跟着我做什么?你不是要我今晚就搬走吗?”

“我没有要你今晚搬走。”

“你让我把行李都带出来,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思”字话音未落,于曼颐忽然看到宋麒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铁瓶灌装的酒。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无人的十字路口,路边聚拢着一团扫起来的梧桐叶。原来天气太热的时候梧桐叶子也会往下掉,是一种与秋日枯叶有所不同的衰黄。

宋麒将那酒瓶拧开,倒到落叶上,烈酒一瞬间浸透了干枯的叶子。于曼颐不明所以,她提高声音,质问道:“宋麒,你到底要——啊!”

他指间忽然窜出一簇火焰,于曼颐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拿出的打火机。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片落叶,然后将那落叶直接扔进落叶堆里。

“轰”的闷响,一团火从枯叶里窜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窜到半人高,吓得于曼颐倒退两步。然而那爆燃只是一瞬间,很快,火焰的高度就下降到脚踝,是一团亮在夜色里的旺盛、稳定的火。

他站在火的一侧,而她站在火的另一侧。于曼颐在这个瞬间忽然醒悟过来,宋麒已经知道了她对于家的所作所为。

他帮她事无巨细的打听刘丰盐,他在租界的巡捕房也有人脉,他不可能对那些人搜于曼颐时的话术一无所知。他只是一直没和她说明白,他知道的时间或许比她猜想的更早,于曼颐忽然想起了他看到她用酒精锅时那句玩笑般的“竟然没把我家烧了”,那甚至只是她去宋麒家的第三天。

她抬头看向宋麒,眼睛里又一次映出燃烧的火。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没有杀人,”这竟然是宋麒的第一句话,“火被扑灭了,只烧塌了于家吃饭的前厅。四个人被房梁砸晕,或痴或残,倒是未必比死好过。但你不必再做噩梦了。”

枯叶被点燃,在火里“噼啪”一声。火星翻滚,仿若于家那场大火萦绕在她心头的余烬。她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到宋麒将纸袋里一包东西隔着火扔给了她。

东西有些大,于曼颐匆忙接住,被撞得怀中闷响。她将外面的包装撕开,看到一个上班用的手提包,设计上没什么性别意味,只是上班用的。

“把你在上海买的东西放进去,别的都烧了。”宋麒说。

那团枯叶怎么这样禁烧,都燃起来有一会儿了,却越烧越旺。于曼颐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和行李一起塞进宋麒刚扔过来的手提包。

她并没有那么多东西可烧,她本就从绍兴带了不多的东西。但那团跳动的火焰蛊惑人心,让于曼颐无法自控地先拿出了那身袄裙。

那身紫色的,被宋麒称作补服成精的鸳鸯袄裙,她十五岁后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于曼颐攥紧了被洗薄的布料,将衣服一点点从手提包里扯出来。

火焰在她眼睛里一闪即逝,火舌暴涨,在瞬间将袄裙吞噬。红色的火染上一缕紫,而后迅速升起一股黑烟,伴随着刺鼻的气息。

“料子倒是不怎么好。”宋麒道。

而后是那身学生装,那是一件从旧裙子改过来的、不那么彻底的学生装,就像于曼颐,有一点先进,但先进得又不大彻底。她没有太多犹豫,把这件半先不先的衣服也扔进火里。

还好她今天穿了那件新买的洋装,于曼颐知道自己必须再新买一件衣服穿了。她一点都不心疼这两件从于家带来的衣服被烧毁,他们本来该和别的东西一起葬身火海。

第三次抬手,她连那块压箱底的包袱皮也一起烧了。

手提包里轻了好多。她攥着那个绣花钱袋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布店老板娘送给她的,不是于家的,她不想烧。

别的应当没有了。

少了这些累赘,手提包一下就可以扣上了。于曼颐摸索着那两枚金属扣子,按合时发出两声叫人身心舒畅的“咔哒”声。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洋装,单手提包,隔着那团火看向宋麒。

东西都烧没了,浓烟变淡,但火还没有熄灭,它在不死心的与夜色纠缠。而宋麒的声音从纠缠的另一端传过来,刺破夜色与烟,传进她的耳朵里。

他说:“欢迎来到新世界,于曼颐。”

第57章曼挽狂澜(一)

◎一个很完整的夏天◎

于曼颐并没有在火烧衣服的那晚就离开宋麒家,至于宋麒那本写了“Radio”的书第二天是如何被拿回来的,她也没有了解得太细致,但是她注意到里面有好几页都被撕走了。

“再买一本新的吗?”于曼颐问他。

“有价无市。”宋麒这样说。

她点点头,又想了想,突发奇想:

“那我去商务印书馆里给你找找呢?我那天考试只去了发行所,都见着好多书。等去了总社培训,肯定资料更多。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帮你问?”

于曼颐发自内心地想帮宋麒什么,就像她第一次来上海就告诉他的:你不要总是那么独,碰到事情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然而宋麒将那本被撕过的书放回抽屉,难得和她说话严肃:“不要和别人提这些事,也不要自己去找无线电的东西。知道了吗?”

能让宋麒严肃的事不过这几件,于曼颐来上海后已经都体验过一遍。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不会因为宋麒这样对她说话心生委屈了。

“你和我发誓,”宋麒说,还是不大放心,“不许去找,现在查得很严。”

“为什么查得严?无线电不就是齐叔爱听的收音机吗?莫非听收音机还犯法吗?”

“对,就是收音机,”宋麒立刻顺着她的理解说下去,“有些黄色频道,听了就要被抓,所以警察严查。”

于曼颐表情变幻:“啊——宋麒,你人不可貌相!”

她说完了就忙不迭跑回卧室收拾东西,留下宋麒百口莫辩,澄清也不是,不澄清也不好。他偶尔真是会被于曼颐气到。

关于搬家的问题,于曼颐最后还是要去平姨那里过渡几日,因为只有平姨答应赊她的房租,而旅社不行。原来阿姨们心都很好,对以前的租客也讲人情,凶蛮只是她们在长期的市井生活中锻炼出的必备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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