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要求他发誓,就这样脱口而出。
“我发誓。”
“那么你究竟为什么要抛弃她?”
“我要画画。”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反应不过来,我想他一定是发疯了。读者应该知道,我当时年纪尚轻,而他在我眼里已是一个中年人。震惊占据了我的头脑,让我把其他一切都忘了。
“但是你已经四十岁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这样,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你曾经画过画吗?”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名画家,但是我父亲要我去经商,他觉得艺术不能养家糊口。一年以前我开始画了一些画,去年我一直坚持去夜校学画画。”
“你太太以为你去俱乐部玩牌的时候,你其实都是去学画画?”
“没错。”
“为什么你不告诉她实情?”
“我认为她不知道更好。”
“你现在会画了吗?”
“还不会。但我早晚会学会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巴黎的,伦敦无法实现我的诉求,也许这里可以。”
“你认为到了你这般年纪才开始学画,会有什么前途?大部分人都是从年少时开始的。”
“我承认如果我只有十八岁,肯定比现在学得快。”
“你认为你有绘画天赋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把目光投掷到过往的人群里,但我相信他没有真的在看。最后,他给出的回答并不能切中题目。
“我必须画画。”
“你这么做完全是在碰运气!”
他把目光转向我,眼中蕴含着某种奇怪的东西,让我看了很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二十三岁?”
我认为他的问题与我们的话题毫无关系。以我的年纪,如果我想碰运气干点什么的话,这再平常不过。但是他呢,他的青年时代已一去不返,他是有身份和地位的证券经纪人,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在我这里非常自然的人生选择到他那里就会变成荒唐。不过我希望能对他公平一些。
“当然,也许会发生奇迹,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如果最后你被迫承认你把一切都搞砸了,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但我必须画画。”他再次说。
“如果你至多只能做一个三流画家,你还认为抛弃现有的一切是值得的吗?毕竟对于其他行业,如果你没有大的才能,也无关紧要,只要你做得还可以,就能衣食无忧地舒服过日子。可是做一个艺术家就完全不同了。”
“你是个可笑的傻瓜。”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我傻,难道我把显而易见的道理说出来是犯傻吗?”
“我再对你说一遍,我必须画画。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一个人失足落水,那么他游泳技术好不好并不重要,反正他必须挣扎着游上岸,不然就会被淹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片赤诚,让我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我觉察出好像有一种昂扬的力量在他体内拼命斗争。我认为这是一种能够压倒一切的异常强大的力量,能够控制他的意愿,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他仿佛被魔鬼附身了,我感到他随时有可能被那家伙撕成碎片。但表面上的他,却看起来很正常。我好奇地凝视着他,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窘。他就那么坐在那儿,穿着破旧的诺福克上衣,头上戴着早该清洗的圆顶礼帽,我简直猜不出他在陌生人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裤子特别肥大,手也洗得不干净,红色的胡碴布满下巴,一双眼睛很小,大鼻子呼之欲出,面容笨拙而粗野。他的嘴巴特别大,过厚的嘴唇给人纵欲过度的感觉。我还真说不出他是怎样一种人。
“你真不打算回到你妻子身边了吗?”最后我问道。
“决不。”
“她愿意忘记发生的一切,和你重新开始,她不会责备你一句的。”
“让她见鬼去吧!”
“旁人视你为十足的混蛋你也不在乎吗?你的妻子儿女不得不去乞讨你也不介意吗?”
“我完全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阵。为了让我后面这句话更有分量,我刻意一字一顿地把它说了出来。
“你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好啦,既然你已经把憋在心头的话都讲出来了,咱们可以一起去吃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