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抬手擦了下眼角。眼眶发红,却没有再落泪。
“多谢郎君援手。”她这个年纪,男女童区别本就不大。穿着小郎君的袍子,扎着男童的丱角髻,灰扑扑看不清五官的脸,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男童,只有仔细打量,才能从过于秀气的骨相里察觉端倪。“昨晚歇得好。”
荀玄微点了下头。
今日天光不够明亮,山风呼啦啦吹起大袖衣摆,身上已经感觉得出秋凉。他却似并不在意糟糕的天气,站在清澈山涧边,侧脸白皙如玉,出神眺望着远山。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若仔细多看几眼,便会发现他肤色的白皙近乎于苍白,整个人缺乏血色,精神恹倦,这场病势只怕不轻。
“郎君保重身体。”阮朝汐轻声说,“山里的风真的很大。吹久了病势容易转重。”
荀玄微远眺的视线转过来,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莞尔失笑。
“阿般有心了。”他温煦地道。
阮朝汐心里也升起惊异,讶然回视。
她不愿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大名,只对杨斐说了一次‘阮阿般’的小名,昨日在车前道谢时自称了一次。荀郎君竟记住了。
年轻的郎君站在流水边,天光透过浓厚云层,河面点点粼光。他病中清瘦,人却不为病势所困,意态平和娴雅,神色从容舒展。
人站得近,风把大袖吹得卷起,拂过阮朝汐的身侧。
她知觉敏锐,感到一阵山风裹挟着细雨丝吹过来,风里带着山里特有的草木清香气息。
也并不完全是草木泥土清香,风里还带着幽淡的药香。那是浓烈苦涩的中药气味消散,最后残留的一点余甘。
不,除了草木清香,和浅淡的药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阮朝汐怀疑是自己身上袍子溅的血点没有洗干净,怕病中的郎君闻到血气引起身子不适,往旁边挪开了点距离。
第3章
部曲们快马疾奔,这回有了明确目标,傍晚前便回程了。
“已经就地收敛,入土为安。”为首的部曲双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只木发簪。
“我们收敛尸身时,这只木簪刚巧从身上掉落,或许是娘子天上有灵……仆等便做主,把发簪带回给阮小娘子,以后也好做个念想。”
阮朝汐双手奉过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谢。
尾音略带哽咽颤音,但昨日失态落泪的事没有再发生。
正好到了晚食时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锅做饭。被解救的妇人们铭记救命恩情,纷纷自告奋勇,担任了烹煮差事。炊烟升起,野菜和粟米一同放在大锅里炖煮,食物香气远远地飘出了半里地。
阮朝汐了结了一桩最沉重的心事,虽说还是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人却明显放松下来。
她双手端着一碗滚热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着,杨斐捧着碗坐下,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顶着这张锅底似的面皮,坚持一年半载不洗?杨某也就罢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车队就要启程了,我等至今不识阿般的真面目啊。”
阮朝汐没理他,自顾自地把碗里热汤喝干净。
杨斐知道她的丧母心结,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报什么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汤,把碗放去旁边,却冲他点了点头,说,“多谢杨先生提醒。”
在杨斐惊诧的视线里,起身去了林间小溪边,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脸皮仔细洗干净了,又以手指打散湿漉漉的头发,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童子常见的丱角髻。
粼粼清涧波光映出她稚气未脱的面容。
肤色柔白,额发齐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圆亮,五官无一处不精致,仿佛女娲造人时格外花费了心思,从头到脚细细捏造而成。是京里的贵妇人们初见了,都忍不住要牵着手惊叹打量的标致相貌。
但阮朝汐看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对着水面打量左右扎起的发髻,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便起了身。
又自己蹬蹬蹬地越过层层大车防卫,走到中央空地停靠的牛车近前。
“郎君帮阿般收敛了母亲尸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地方?郎君尽管吩咐下来。”
牛车布帘并未完全掀起。荀郎君坐在朦胧暗处,语气和缓而简短。
“天色晚了,以后再说。今晚还是去后面牛车歇息罢。”停了停,又赞许道,“阿般洗净了炭灰甚好。”
阮朝汐笑了笑。她见荀郎君未吩咐点油灯,又听他言语简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从叮嘱去了牛车。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们身披蓑衣,把牛车准备稳妥,十来个小童用过晚食,在细雨里挨个登车。
阮朝汐攀进车厢,选了牛车右侧最里面的角落,和几个小童挤挤挨挨地坐在一处。
她今年十岁,牛车里的小童看起来多数比她年岁还小。有七八岁豁门牙、一笑就漏风的,还有看起来连七八岁都没有、怯生生的矮冬瓜。
排在阮朝汐身后登车的童子是陆十,是个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简单易念,阮朝汐听一遍便记住了。
陆十的年纪虽然和阮朝汐同岁,却是个矮冬瓜,个头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费力地往牛车里攀,旁边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脑袋上,敲得陆十龇牙咧嘴。
“年纪小小,心眼儿不少。”杨斐哼笑,“当杨某看不见?还不把偷藏的饼子拿出来。”
陆十沮丧伸手,掏出藏在袖里的一小块烙饼,双手奉上,低头爬上了牛车。
童子间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声,阮朝汐坐在牛车角落里,倒是没出声笑话,只抱膝瞧着。
不多时,小童们全部进了牛车。这两日因为收敛尸身的功德事耽搁了行程,今晚要赶夜路。赶车部曲吆喝一声,众人身子齐齐一歪,牛车起步。
虽然是山间碎石道,牛车行走得却颇为稳当。阮朝汐头顶斜上方有个小窗,布帘半敞半遮,雨丝从缝隙漏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