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研墨,提笔蘸墨,开始伏案书写《辞别书》。
从前写过那么多封书信,一开始真心实意写满信纸,后来赌气敷衍地写两三行。这回是真正的离别了。
才写了一个开头,“荀三兄敬启……”视野便模糊了。
她忍着泪,继续往下写。
离别在即,旧日的温情场面一幕幕地出现在面前。弱冠年纪的郎君站在树下,好声气地哄劝树枝高处的她下来,那日满地金黄落叶,树下的郎君眉目清雅如谪仙。
在坞里头一次喝到的腊八粥,热气腾腾放在大木桶里,霍大兄抬进东苑,不到一刻钟就被东苑小子们哄抢了个干净。她好容易抢到一碗,甜粥里头放足了料,一碗粥吃出十几个红枣,甜滋滋的味道映进她当晚的梦里。
她在冬日落雪的庭院里捧着冰花飞奔,和傅阿池一起气喘吁吁地绕着各处跑了一整圈,满手冰花挨个赠出,最后留下最大最好的那朵牡丹冰花,小心翼翼放在书房的窗前。
当年一起嬉闹着抢粥打雪仗的东苑童子们,如今只留下三个。其余众人散落在各处长大了,偶尔在坞壁里撞到,对面少年顶着依稀熟悉的眉眼,穿着部曲甲胄,拘谨地退避三尺,在路边远远地行礼。
和她一起奔跑玩耍的傅阿池也长大了。坞壁里再也寻不见人,直接消失了踪影。
她同样在坞壁里长大了。
给予小时候的她那么多的温情耐心,让幼小的她心生尊敬仰望。等她长大了,为什么又主动越了界线,为什么生了占有之心。
是因为她母族的出身低贱?是因为她屡次违逆了他的意志?还是因为不肯嫁给九郎,出奔豫北,让他觉得她生性轻浮?
巍峨的远山还在。高耸的坞门还在。短短几年光阴,只有人变了。
短短写了几行,她的笔下停住,再也写不下去。
她把书信撕了,猛地起身,又按捺着坐回去,寻了铜镜,仔细去照自己的眼角。
确定并没有发红忍泪的软弱表现,她这才仔细整理衣裙,深吸口气,踏出后门,走入小院长廊。
当年领她入坞的恩情不敢忘。多年养育的恩情不敢忘。临别在即,她确实该做个当面辞别,当面告知他,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感谢。
以离去断绝妄念,以感谢还报恩情,彻底了断云间坞的过往。
——
小院里静悄悄的。白沙庭院似乎有人坐过,没有收拾,枫树下呈现几道纷乱痕迹,似乎被人以手指划过细沙。
阮朝汐并未往里走,脚步停在长廊边,隔着一道白沙庭院,远远对着坐北朝南的三间灰瓦大房。
自从晌午时被她堵在正堂外,当着贵客的面求去,荀玄微回来便独自入了小院。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日头已经将要落山了。
“荀三兄。”她深吸口气,抬高声音,“阿般前来拜别。”
中间那座大房的木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直身立在门边,淡漠地望过来。
“名册呢。”他声线低沉,不似往日清冽从容。
“不是当着钟十郎和十二郎的面,要把名册奉给我么?名册拿过来,告知我,你选中了哪个。”
“名册未带在身上。”阮朝汐站在长廊边,大风吹动她的短襦长袖,“我选中的人选,三兄心中早已知道了。”
荀玄微确实早已猜到。他已经听说了主院里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那次亲密拉扯。“——钟少白?”
阮朝汐默认了。
“钟十二,颍川钟氏大房幼子。年十七,生性好动浮躁,才学平平。去年乡郡议品,只凭家世勉强得了个二品。众人都道,他不如我家九郎远矣。”
荀玄微缓声念完钟少白的生平,平心静气询问,“他何处堪配你?你看中了他什么?”
隔着庭院遥遥对望,阮朝汐同样心平气和应答,“看中他心地诚挚,一颗真心待我。”
荀玄微从门边走出几步,下了石阶,步入庭院。
“年少时谁不真诚。若不是辗转红尘,吃够了苦头,谁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捧出一颗真心,求个年少热血,真心待人。”
“世间虎豹豺狼横行,人命贱如草芥。出了坞壁庇护,你和他走不长远。阿般,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不是我的良人,谁是我的良人?”阮朝汐直视过去,声线轻缓而直接,“——你么?”
荀玄微沉默了一瞬间。
他恍然察悟关键。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原来你那日确实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晓了。难怪后来生出了许多反常的冲动行为。”
他居然并不隐瞒,直接地承认了当日小院里的孟浪。“当日是我情难自禁,若惊吓到了你,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份上,窗纸捅开,揭破隐秘,彼此都彻底明了对方,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风,吹动得长廊高处挂的灯笼摇摇晃晃。
阮朝汐在风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认下……好过矢口否认。荀三兄,临别在即,阿般前来告辞。”
她郑重福身行礼,开始讲述她的感谢。
只是和想象中自己从容说完、平静告辞离别的情况不大相同,话说到一半,尾音就开始发颤,幽静小院里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既不从容,又不平静。
她控制着情绪勉强说到最后,“——今日当面辞别,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顺利。他日若能再见……”
始终安静立于白沙庭院边的郎君,便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她最后半截话。
“再无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缓步穿过庭院。
“你今日决然求去,我闭门想了许久,我的过错实在不少。自顾自地安排了许多,见你酒醉动人,将你抱入小院,轻薄了你,却始终未和你当面明说。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缘故,让你心中生出了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