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歌先帝曾言,王朝時有盛衰,世族門閥卻世代不息,不論這天下在誰手中,這些根基百年的大家世族仍能穩立不倒。那這天下,還是天子的天下嗎?
李長安沉默不語,她雖不明白先帝為何對世族門閥深惡痛絕,但她明白,天子之言不容置疑,她不過是先帝手中最鋒利,用的最順手的一柄劍。她是如此,李家亦是如此。故而,在踏平賀家大門的時候,她未曾有一絲的不忍或遲疑,只是這沒落世族的劍客竟將仇人的她視為仰慕的對象,令她久久不曾甦醒的良心忽然不安。
一劍泯恩仇。
這血海深仇的一劍,怕是得捅穿心窩子才夠。
十里地外,舊西蜀賀家最後的子嗣朝李長安抱拳一拜,轉身離去。
第6o章
做殺人劍的日子裡,李長安也曾覺著自己有時喪盡天良。但殺的多了,心也就麻木了,再殺人時便絲毫不猶豫,亦不留情。
先皇后是個如清池荷花般溫浪賢德的女子,亦是出身門閥世族,自幼便琴棋書畫養養精通。滿腹經綸不輸男子,舉止淡雅勝過萬千女子,李長安年少時無心問劍,便時常入宮尋她。先帝野心勃勃,常年在外征戰,回宮時也鮮少顧及後宮中的佳人。英氣勃然,身形似少年郎的李長安在後宮出入的多了,免不得傳出一些流言蜚語。李長安少年意氣,自是不予理會,傳的久了自然就傳到了先帝耳中,可聖心難測,先帝非但沒有處置李長安,反而將那亂嚼舌根的嬪妃當眾揪了出來,賜了個滿門抄斬。
此後,李長安入宮的時候便少了些。只是每逢凱旋歸來,李長安仍舊隔日入宮,與先皇后說起途中所見所聞,只為博佳人展顏一笑。李長安知道何謂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受萬人敬仰,母儀天下,可卻再不能踏出宮半步,再不能親眼去見見敬仰她的世人以及她夫君打下的秀麗江山。李長安也知道,入宮見她,不過是為了平復屠殺之後未泯的良心不安,未曾有半點旁人口中的腌臢心思。
先皇后大抵也是知曉的,但後來,不知何時起,她看著李長安再難露出笑容,目光總是憂心忡忡。那日,是李長安在獨自領著一群江湖高手趁夜襲殺賀家之後的幾日,她照舊入了宮,去了那座琉璃瓦鋪就的堂皇宮殿,但她走到殿門前,卻停下了腳步。在眼尖的婢女瞧見她,通報了內殿,先皇后不顧儀態拖著裙擺追出來時,李長安轉身就逃了。
在李長安年少懵懂時,她是第一個對李長安心生傾慕之情的女子。只不過,那日之後,李長安再也沒有踏足過後宮一步,守歲宮宴上,她也只坐在群臣之中最末端的位置。而後先帝一道聖旨,李長安江湖傳,據說先皇后整日以淚洗面,日夜跪在御書房前求情。不過幾年的光陰,在塞北時,李長安聽聞先皇后病重,悄然回了長安城,卻未與先皇后見上最後一面。走時不慎敗露了行蹤,便有了屠魔崖的生死大戰。
如今在想起這個曾是世間最為尊貴女子,李長安竟有些記不清她的音容樣貌。
她長嘆了口氣,輕聲道:「人殺多了會失心瘋啊。」
走在身側的洛陽轉頭望過來,不解道:「你又在胡言什麼?」
與落寞劍士賀烯朝辭別後,李長安沉默寡言了一路,忽然冒出一句如此大煞風景的胡話來怪不得洛陽莫名其妙。但轉念一想,東水寨三百來條人命就此人間消失,與李長安不可隨意殺人的天地束法背道而馳,又隱約有些擔憂。
於是洛陽又補了一句,「東水寨的水寇,可算該殺之人?」
李長安心知她曲解了其中含意,卻也不戳破,只笑道:「若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之人都不該殺,那又何來天道可言?」
對於修道守心一途,一直是一知半解的洛陽輕輕點頭,不再多言。小天庭山雖打著道教
的旗號,門下弟子修的卻是入世道,練劍後,澹臺清平授予她的也多是一些密不外傳的劍術心法,至於門內宗規,更是與佛道兩教大相逕庭,只要不做惡,酒肉穿腸過也好,六根不淨也罷,皆無關緊要。按李長安的說法就是,小天庭山都是眷戀俗世紅塵的假道士,坐山練劍還成,若想要飛仙登天,簡直痴人說夢。
李長安此刻才發覺,洛陽以往總是一塵不染的白衣已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猩紅,格外扎眼。但後者竟渾然不覺,她暗自嘆息,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西落時分,二人在山丘上,瞧見了腳下不遠處小鎮的城頭。李長安探過身子,取下掛在馬鞍上的帽帷,小心翼翼給洛陽戴上。
洛陽看著她,不曾阻攔。
而後李長安將荷包塞入她手中,囑咐道:「快去快回,我就在此地等你。」
即便李長安不說,洛陽也早已在心中做好了盤算。李長安衣衫毀去了一半,雖有細布裹胸不至於春光大泄,甚至有股子江湖浪客的味道,但一想到旁人打量李長安的各色目光,她就忍不住想挖人眼珠子。尤其是那瞧著便嚇人的左手傷口,方才騎馬時她便察覺,李長安稍稍一動,那些被劍氣割裂出的細小傷痕就往外滲血。
洛陽放眼朝小鎮望去,片刻後,她指了指城門外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道:「你去那處等我,遠了我不放心。」
李長安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距離,不過一里地,但見洛陽一副「你敢不答應我就一劍刺死你」的神情,只得點頭道:「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