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自是叫他捞了个空。
赵朔州一瞬反应过来,每每这时,他总是会开一坛子烈性的梨花白。酒液灼烧口腔咽喉,淌入肺腑,四肢胸膛,俱是一片灼烫,连指尖都似泛着热。
他几乎是享受这种感觉的。
但军中禁酒,他为一军主将,不能明知故犯。且贪婪嗜血的北夷连年窥视漠北边境,不得不防,而酗酒最易误事,他便只能偶得闲暇,于这夜里放肆恣意一番。
久了,便成了习惯。
至天光熹微露白,一坛梨花白余剩点滴,等待他的是一成不变如死水般波澜不起的明天。
上阵,杀敌,警惕每一个可疑之人。
但前几日里才经受过一遭,又曾许诺过,今夜里夜深时分,他在窖酒的百年梨木下站了又站,最终还是徒手离开了。
想到这里,赵朔州看着庭院中的那道纤薄身影,神色一时不由有些复杂。
刚才瞧见院中女娘似张望过来的一瞬,脑海中顷刻闪过一双眼尾泛红似浸润哀伤的眸子。
那一刻,战场厮杀也从未动摇过的他,心中竟前所未有的升起些慌张,以至于身体竟自主做出了这般动作。
好在除了他自己知晓,便也无人瞧见这一幕,连在场唯二之人的另一个,也不曾窥得。
赵朔州薄削的唇微抿,抓握了下抓空的右手,耳垂那点子微烫的热度在凄瑟寒风中似也不算什么了。
脑海里种种情绪如水淌入深海,他来不及细品,竟已忽觉自己寒冬深夜不在温暖卧室里沉面,而是这般独自跑到房脊吹冷风的行为,似乎格外傻缺。
身体也似一瞬察觉到外界的冰寒冷意一般,叫寒风刮得他浑身一颤。
赵朔州受了这激冷,不由往檐下院中望去,女娘不知为何仍俏生生站着。
这般酷寒,他自己尚且经受不住,而她穿得那般单薄潦草,继续下去,明日莫不要冻病了。
思及此,赵朔州隆起的眉弓蹙得愈深。
他右手往背后冰冷青瓦上一撑,便要下这房脊到院中去,好劝对方早些歇下。
尚不及动作,却窥见院中身影有了动作,手下一顿,对方已然转身从明亮院中转入檐下阴影了。
似没瞧见他一般。
赵朔州半起的身体又坐下,月圆却孤冷,皎洁而清寒的月光照拂在他轮廓冷峻的面上,越发显得眉眼冷冽似一尊不近人情的冰雕玉像。
他忽觉喉口麻痒,垂眼压抑低咳一声,手中空荡,唯有凄厉寒风刮骨穿过。
他五指不自觉蜷了下,倏然间,淡下去的饮酒欲望就浓烈起来。
没有一丝热气的肺腑间,似乎格外思念起梨花白穿肠而过的灼烫来。
洛因确定赵朔州瞧见自己了,在房檐下站了站,便没多犹豫的转身离开。
四下寂静,府中其余人俱都睡下了,她不可能站在院中和赵朔州隔空喊话。而此次情形显见不同,再像那日一般以身体为由,用言语迫他从房脊下来更是下下策。
治标不治本,即是如此。
她是不甚清楚他这般行为下的原由,却也能窥见几分,人有郁结,无非那几样。
她转身离开,却没有回房间,而是朝侧边的杂物间走去。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院中响起窸窣磕碰声,在寂静的深夜里,突兀又明显。
赵朔州心中不知原因的烦闷,闻声更绝嘈杂难耐,额头青筋突突跳动。
他厉眼朝声响处刺去,冷硬骇人的面上忽然袭上错愕,削薄的下颌线在昏暗的夜色晕染下,似乎也不那么冷峻了。
洛因搬了府中下人修剪花枝的矮梯要往院墙上搭,因力气不足,走的颇有些磕磕碰碰。素白的脸也涨得略微发红。
一阵寒风刮过,矮梯似也被吹得往下倾斜时,洛因只觉眼前一暗,一道高大身影已然背对月光站在她面前,投射下的阴影将她覆盖。
她下意识抬眼,对方已经默不作声扶住了矮梯,不见什么动作,矮梯便顺着她手上的力道轻巧搭在了院墙上。
洛因心叹,到底男人和女子的差别这般明显,她使足了一把子力气,还比不上赵朔州的一只手,即便对方是个孱弱病患。
赵朔州搁好矮梯,回头看向她,没出声,意思却明显。
洛因喘匀一口气,才拍拍手上的灰尘,望着天边玉盘似的圆月,笑道:“一觉醒来,见今夜月光如此皎皎,便不兴我也似将军一般起了赏月之心吗?”
明明没有半点讥嘲调侃之意,赵朔州不知怎的,脸颊却忽然烧烫,好在月光皎洁却不甚明朗,加之他肤色深似麦色,也瞧不甚明显。
目光掠过对方身上单薄棉衣,相似的忧虑再度浮现,他想说夜深寒重,而圆月常有,不如歇下。
张了张嘴,想起自己的行为,吶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缄默间,面前女娘忽地侧头瞧了他一眼,似是瞧见什么不甚满意的事物,纤细秀美的眉不禁微蹙,似是想到什么,很快又舒展开。
抬手指了指他方才所倚坐的房脊,说道:“将军,您先上去,我马上便来。”
“今夜月色甚美,不妨观上一观。”她弯眉浅笑,“有将军作陪,更是一桩美事。”
说罢,也不担心他拒绝,再次转身朝庭院檐下走去。
留赵朔州独自站在院墙覆下的阴影里,他侧头注目良久,直到那道纤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不知怎的,就忽然没了劝阻的念头。
便连之前的烦躁气闷,似乎也一并消失无踪影了。
赵朔州又站了站,脚尖微点,纵身一跃,便上了房檐,真如洛因所说那般,单腿曲起,倚房脊而坐,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