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蓉轻轻啐了他一口:“把被子拿上来,别睡地上,太凉!”
罗方生呵呵直笑:“还好我家的床够大……”
“别废话,吵醒了孩子你自己慢慢哄去!”
成城动了动,,迷迷糊糊叫了声:“妈妈。”叶芙蓉连忙轻轻拍着他说“妈妈在这里”,边把身体靠到他身后。成城感觉到她的温度,笑微微地又睡着了。
这时,罗方生睡到她身边,轻声道:“这些天只有跟你们在一起才会觉得稍微安心,听到南京陷落的那阵,我好像要疯了一般,每天脑子里有许多声音在跟我说话,爸爸妈妈蓝兰明夜你还有成城,你们每个人都不停地在我脑子里转,每个人都在骂我,那些天真像无主的孤魂一般。我一直在想,拼死算了,杀他几个鬼子,就当为大家报仇,反正我这辈子算完了。可当我从废墟里把你们找出来,我突然又觉得自己的心有了着落,至少我还可以照顾你们,把七七和成城养大,让他们知道他们父亲的事迹,戴铁面是英雄,程行云是英雄,他们的孩子会为他们感到骄傲。”
他的被子里突然伸进一只手,他下意识握住,把那柔软紧紧攥在手中,叶芙蓉轻叹道:“别说了,睡吧,你出去办事要小心,要是你也没了咱们娘仨就真的没指望了!”
他翻身过去,灯火中她的眼睛泛着点点光亮,好似夜色中冰凉的湖,那水色又一层层漾开,把他卷入这哀伤的纹理里,让他的心痛过之后有奇迹般的宁静,看着她缓缓闭上眼睛,他把她的手放开塞进她被子里,又为她把被子掖好,探头瞧了瞧身边三张熟睡的脸,他心上一松,眼皮终于撑不住了。
几天后,上海罗家公馆,叶芙蓉正泪流满面地读报给大家听:“滕县三天三夜的大血战,悲壮空前,台儿庄战役的序幕,正悄悄拉开。像王铭章一样,许多勇士抱着以血肉之躯报国的决心,投入保卫家园的战斗……”
读完,常妈和常叔交换一个悲伤的眼神,常妈叹道:“老头子,咱柱子也没给咱中国人丢脸,一二八那年他也是死在战场上,咱们送他回家的时候,家乡那些老人家都来给他磕头呢!”
常叔有些木讷,闻言擦了擦红红的眼睛,成城正静静坐在叶芙蓉旁边听着,七七躺在沙发上,这个调皮的小家伙刚喝了碗米粥,眼睛眯着眯着就睡着了。叶芙蓉摸摸他的头:“把七七送到床上去睡吧,妈妈来教你认这些字。”
常妈连忙站起来,“来,我去!”叶芙蓉拉住她的手,“你带我去书房找些纸笔。”常妈回头对常叔道:“你快去前面瞧瞧,那两个大兄弟今天被少爷调派去做事,咱们可不能让家里有什么闪失。”
叶芙蓉含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咱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会怕这些人吓唬人的伎俩……”她的话音未落,两个黑衣蒙面人从外面冲进来,客厅中的几人还来不及反应,他们一人扔了个冒烟的黑东西进来,掉头便跑了出去。
这两个黑东西一个滚到叶芙蓉脚边,一个滚到常叔脚下,几人顿时吓呆了,叶芙蓉醒悟过来,大喝道:“常妈,你带孩子快跑!”
常妈二话不说,把七七抄进怀里,拉着呆住了的成城就跑,成城好似在梦中惊醒,奋力挣开她的手,回头去拖叶芙蓉,叶芙蓉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拖到地上,常叔连忙过来帮忙,她甩开他们的手,大吼道:“你们都给我走!”
那咝咝声好像无边的黑暗,一点点逼到眼前,让人在孤单中恐惧而悲伤,成城被推了一个趔趄,仍固执地伸出手来拖她,他的脸憋得通红,眼中闪着倔强的光芒。她咬了咬牙,撑起身体,把他扑倒在地,紧紧护在自己胸膛,常叔呆了呆,猛地扑到燃烧着的手榴弹上。
两声巨响后,罗家公馆楼顶上开始簌簌往下落灰尘,这灰尘渐渐汇成一片灰色的雨,夹杂着鲜血的味道,雨中,常叔的灰布棉衣一片片飘落,漫天的红色棉絮里,片片血肉慢慢落下,散落在满地的狼藉里。
这时,许复和罗方生正在开往罗家公馆的汽车里,他们身后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许复笑道:“徐老,你说有把握我们就放心了,芙蓉好不容易带着两个孩子从南京逃出来,实在不应该再受这种苦!”
徐老长叹道:“你不用再说什么,就冲着你们这些杀敌报国的英雄,就是把命丢在这里我也要跑这一趟的,可惜我老了,没办法跟你们一起上战场,只能把这把老骨头藏好了不让日本人拉去做事,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找着了!”
罗方生冲许复竖起大拇指,许复得意地朝他笑笑,车已行至罗家公馆的街口,人们纷纷涌入,朝一个地方奔去,罗方生寸步难行,只好在路边停车,拉住一个路人问道:“你们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那人一甩衣袖:“罗家公馆被炸了,大家正往外面扒人,听说有个人炸得血肉横飞……”
他还想再说下去,面前的青年男子脸色骤变,头也不回朝罗家奔去,后面又一个男子拉住他,他有些不耐烦了,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个男子竟也狂奔而去,后面一个白发老者连连叹息,紧紧跟住众人的脚步。
罗家公馆已塌了一半,前面的小楼几根房梁横七竖八地架在满是灰土的家具上,有的斜斜地躺在地上,那血淋淋的碎片散落一地,在灰白的尘土中如钢针刺入人的眼睛,人们正一点点把房梁搬开,再挪走箱子柜子,后面赶来的男人纷纷加入,大家都沉默不语,姑娘媳妇们远远地掉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