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田没有回答,眼神迷茫地看向桥头吊着的那人,她肚子大开,长长的一条肠子在空中飘荡,他胃里翻腾起来,强忍着把视线挪向她的脸,悚然一惊,差点跌倒在地,因为,在小蓝惨白的脸上,那双眼仍怒视着前方,嘴角,一抹微笑,若有若无。
他心头一阵抽紧,扶着桥栏蹲了下去。
今夜,甘蓝无人入睡。
叶芙蓉始终不肯相信,刚刚还跟自己说话的钱妈会投河,但是,她晚上真的没有回来,她永远也听不到那声亲切的“少奶奶”。
不懂事的七七仍闹着要吃饺子,说钱奶奶包的饺子最好吃,仓田也没有出现,只派人送来了这个消息,他们刚想出去找人,士兵有礼地把他们挡住,说是为了他们的安全,长官下令谁都不准出门。
他们无计可施,惴惴地等到了天明,清晨,汽车在外面按响喇叭,仓田急匆匆地进来,催促着大家出发,叶芙蓉抱着仍熟睡的七七先走了出来,陈妈提个藤箱跟上,阿虎轻轻巧巧拎着三只箱子走在后面,仓田突然明白过来,来的时候,阿虎可绝对没有这么轻松。
他们真的在自己眼皮底下送来了重要的东西,自己还为他们保驾护航,被利用彻底,他心里有深深的愧疚,对国家,对天皇。
当箱子放到车上,阿虎刚想跟叶芙蓉坐在一起,仓田状似无意地说:“我跟罗夫人说说昨天的事,你先坐到前面去。”阿虎还在发愣,仓田已经坐到叶芙蓉身边,他无奈地朝叶芙蓉递个眼色,坐到了前面那辆车,车刚发动,叶芙蓉急着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妈好好的怎么会投河?”
仓田笑眯眯地:“七七那些小玩意是不是都在箱子里,我瞧瞧看。”不等叶芙蓉回答,他随手开了一个箱子,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箱子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衣裳,他不死心,又开了一个,这才找到七七的小东西,可仍是极轻,他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致,把箱子关上,轻声问道:“箱子里的东西呢?”
叶芙蓉从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已经明白了什么,横下一条心,微笑道:“我不是说带些礼物回来送人吗,本来还想采购些甘蓝的特产回去,你们急着走,就没顾得上。”
仓田眼神冷峻:“是送给小蓝吗?”
叶芙蓉转头看着窗外:“小蓝是谁,我不认识!”
仓田长叹一声:“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车刚走出甘蓝城,叶芙蓉看着眼前出现的一个小黑点,再也挪不开视线,车慢慢靠近甘蓝桥,叶芙蓉惊恐地睁大眼睛,紧紧捂住嘴,不敢让那痛哭声爆发出来,司机回头瞥了她一眼,仓田心中不忍,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轻柔道:“罗夫人,不用害怕,很快就过去了。”
前面的车里,七七突然醒了,看到桥头那人影,惊叫起来,阿虎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在怀里,七七哭得惊天动地,陈妈双手合十,不住念着阿弥陀佛,阿虎往那脸上一看,被那微笑惊呆了,脑子里浮现出一张生机勃勃的笑脸,那女子自豪地在说:“我就是鬼见愁,鬼子见我就发愁!”他顿时肝肠寸断,紧紧抱着七七,恨不得大声嘶吼。
路变得愈发漫长,叶芙蓉早已停止哭泣,把自己缩成一团,靠着车门,呆呆望着车窗上一点污迹,仓田不时把目光转向她,想从那苍白的脸上攫取什么秘密,有关中国女人的秘密,为什么小蓝会微笑着面对死亡,为什么钱妈会不顾一切投身甘蓝河,为什么她会千里迢迢不惧艰险送他至今还没搞清楚的东西。
可是,他知道,那些东西对小蓝或者是游击队,肯定很重要。
这些柔弱的女人,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的思路渐渐清晰,他知道的中国女人里,还有无数这样的人,中国人说她们是巾帼英雄,实际上,如果没有压迫与刻骨的仇恨,她们只是最普通的妇人,和一个普通的男人结婚,生一大堆孩子,辛苦劳作,直到寂寂死去。
连女人都行动起来的民族,是可怕的民族。
他再一次对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感到绝望,甚至厌恶自己作为她们的敌人站在这里,窗外的山影影绰绰,如同笼上一层烟雾,白杨仿佛哨兵,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这块土地上,百万日本青年迷失了道路,他们犯下的罪恶,穷极他们的一生,也难以救赎。
仓田一颗心完全沉入深渊,无回天之力。
上了火车,叶芙蓉见仓田神情平静,到底还是不放心,跟阿虎说了刚才的事,阿虎暗暗后悔,更加注意仓田的动静,可仓田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对七七更上心了,见她哭闹不休,一刻不离地哄她,总算把她哄得展颜。
在车上熬了三天,叶芙蓉又病了,她一闭眼就是小蓝和钱妈的身影,加上担着这份心,更是辗转不安,她本来底子就差,在甘蓝没休养好,这次一病便来势汹汹,仓田学过医,在他尽心尽力照顾下,她才总算撑了下来。大家心急如焚,可火车太慢,条件实在落后,到了最后几天,叶芙蓉竟只能靠一点粥水维持。
眼看就要到上海,叶芙蓉惦记着罗方生,挣扎着吃些东西,精神好歹恢复了些,仓田趁阿虎带七七去玩,凑到她面前:“罗夫人,明天就要到上海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叶芙蓉凄然一笑:“仓田先生,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那真的是些小礼物!”
仓田苦笑着:“不要再骗我了,罗夫人!我还想问你,如果没有我,你这趟真的没可能回去,你难道不后悔?”